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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公薨,遂率其家無良賤悉行之。汝陰有老書生猶及從公游,為予言公晚聞富韓公得道,于淨慈本老執禮甚恭,以為富公非苟下人者,因心動,時與法師住薦福寺,所謂顒華嚴者,本之高弟,公稍從問其說,顒使觀《華嚴》,讀未終而薨。則知韓退之與大顛事真不誣。公雖為世教立言,要之其不可奪處不唯少貶于老氏,雖佛亦不得不心與也。
《白樂天集》目載李浙東言海上有仙館待其來之說,作詩云:吾學空門非學仙,恐君此說是虛傳。海山不是吾歸處,歸則須歸兜率天。頃讀盧肇《逸史》記此事差詳。李浙東,李君稷也,會昌初為浙東觀察使,言有海賈遭風,飄海中一大山,視其殿榜曰蓬萊,旁有一院,扃釒巢甚嚴,花木盈庭,中設几案,或人告之曰:此白樂天院,在中國未來耳。
唐小說事多誕,此既自見于樂天詩,當不謬。近世多傳王平甫館宿,夢至靈芝宮,亦自為詩紀之,曰:萬頃波濤木葉飛,笙歌宮殿號靈芝。揮毫不似人間世,長樂鐘聲夢覺時。與白樂天院絶相類。
乃知天地間英靈之氣,亦無幾為人為仙,不在此則在彼,更去迭來無足怪者。
蘇子瞻亦喜言神仙,元祐初有東人喬仝自言與晉賀水部游,且言賀嘗見公密州道上,意若欲相聞。子瞻大喜,仝時客京師,貧甚,子瞻索囊中得二十縑,即以贈之,作五詩使仝寄賀,子由亦同作。仝去,訖不復見,或傳妄人也。晚因王黎又得姚丹元者,尤奇之,值以為李太白所作贈詩數十篇。
姚本京師富人王氏子,不肖,為父所逐,事建隆觀一道士,天資慧,因取道藏遍讀,或能成誦,又多得其方術丹藥。大抵好大言,作詩間有放蕩奇譎語,故能成其說。浮沉淮南,屢易姓名,子瞻初不能辨也。後復其姓名王繹。
崇寧間余在京師,則已用技術進為醫官矣,出入蔡魯公門下,醫多奇中。余猶及見其與魯公言從子瞻事,且雲海上神仙宮闕吾皆能以說致之,可使空中立見,蔡公亦微信之。坐事編置楚州,梁師成從求子瞻書帖,且薦其有術。宣和末復為道士,名元城,力詆林靈素,為所毒,嘔血死。
張平子作《歸田賦》,興意雖蕭散,然序所懷乃在「仰飛纖繳,俯瞰清流」,「落雲間之逸禽,懸清淵之魦鰡」。吾謂釣弋亦何足為樂,人生天地之間要與萬物各得其欲,不但適一己也。必殘暴禽魚以自快,此與馳騁弋獵何異?如陶淵明言「攜幼入室,有酒盈樽」,「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此真得事外之趣,讀之能使人盎然覺其左右草木無情物亦皆舒暢和豫。平子本見漢室多事,欲去以遠禍,未必志在田園,姑有激而言耳,宜其發於胸中者與淵明不類也。
楊子云言谷口鄭子真耕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師,世以為賢。吾謂子真非真隱遁者也,使真,方且遁名未暇,尚何京師之聞乎?若司馬季主、李仲元乃當近之,然猶是世間知有是人也。彼世所不得知,如哭龔勝老人言:「龔生竟夭天年,非吾徒者」,或其人一。乃知此一流世固未嘗乏,亦不必在山林岩穴也。
自晨門荷篠、長沮、桀溺之徒,孔子固志之矣,雖其道不可以訓天下,非孔子所得與,然每相與聞而載其言,亦微以示後世也。但士之涉世,者欲為此不可得,能為黃叔度,其猶庶几乎!蓋雖未嘗絶世,而世終不能為之累,所謂汪汪若萬頃波者,非郭林宗無以知之,似優於子真。管幼安亦其次也,此二三人者幸生孔孟時,必皆有以處之。自唐而後不復有此類,往往皆流入為浮屠氏,故其間傑然有不可援者,惜其非吾黨,難與並論。
吾謂雲門、臨濟、趙州數十人,雖以為晨門荷篠之徒可也。
白樂天與楊虞卿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與元稹、牛僧孺相厚善而不黨于元稹、僧孺,為裴晉公所愛重而不因晉公以進李文饒,素不樂而不為文饒所深害者,處世如是人亦足矣。推其所由得,惟不汲汲於進,而志在於退,是以能安於去就,愛憎之際每裕然有餘也。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時年才五十八,自是蓋不復出,中間一為河南尹,期年輒去,再除同州刺史,不拜,雍容無事,順適其意而滿足其欲者十有六年。方大和、開成、會昌之間天下變故所更不一,元稹以廢黜死,李文饒以讒嫉死,雖裴晉公猶懷疑畏,而牛僧孺、李宗閔皆不免萬里之行,所謂李逄吉、令狐楚、李珏之徒泛泛非素與游者,其冰炭低昂,未嘗有虛日,顧樂天所得豈不多哉?然吾猶有微恨,似未能全忘聲色杯酒之類,賞物太深,若猶有待而後遣者,故小蠻、樊素每見于歌詠。
至甘露十家之禍乃有「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之句,得非為王涯發乎?覽之使人太息。空花妄想,初何所有,而況冤親相尋,繳繞何已。樂天不唯能外世故,固自以為深得于佛氏,猶不能曠然一洗,電掃冰釋於無所有之地,習氣難除至是。要之若飄瓦之擊,虛舟之觸,莊周以為至人之用心也,宜乎!
世言歙州具文房四寶,謂筆、墨、紙、硯也,其實三耳。歙本不出筆,蓋出於宣州,自唐惟諸葛一姓世傳其業。治平嘉祐前有得諸葛筆者,率以為珍玩雲,一枝可敵它筆數枝。熙寧後世始用無心散卓筆,其風一變,諸葛氏以三副力守家法不易,於是浸不見貴而家亦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