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在一篇書評裡,我曾不揣冒昧地為男女結合開過一個公式:主觀的愛慕
感情的60%客觀的適合性
理智的40%文中還有這麼一段:「沒有那不可言說的愛情,兩顆心根本無法親近;但若缺乏客觀的適合,親近後,愛情仍無從滋長。」接着,我譏笑了西洋過去盛行過的求婚制。「在一個明媚的春天,男的咕咚跪了下來,死命哀求,直到那位本來心軟的女方點了頭。然後,趁勢把有預定意義的亮晃晃的戒指套在女方明文規定的手指上。
討來的愛情不比討來的殘湯剩飯可靠,因為愛情會飛——如果你管不住。」 種種可愛幻思——台灣席慕蓉散文賞析席慕蓉
作為一個小市民有種種令人生氣的事——但幸虧還有種種可愛,讓人忍不住的高興。
中華路有一家賣蜜豆冰的——蜜豆冰原來是屬於台中的東西,但不知什麼時候台北也都有了——門前有一幅對聯,對聯的字寫得普普通通,內容更談不上工整,卻是情婉意貼,令人勸容,上句是「我們是來自純樸的小鄉村」下句是「要做大台北無名的耕耘者」。
店名就叫「無名蜜豆冰」。
台北的可愛就在各行各業間平起平坐的大氣象。
永康街有一家賣面的,門面比攤子大,比店小,常在門口換廣告詞,冬天是「
100℃的牛肉麵」。
春天換上「每天一碗牛肉麵,力拔山河氣蓋世。」
這比「日進斗金」好多了,我每看一次簡直就對白話文學多生出一份信心。
好幾年前,我想找一個洗衣兼打掃的半工。介紹人找了一位洗衣婦來。「反正你洗完了我家也是去洗別人家的,何不洗完了就替我打掃一下,我會多算錢的。」
她小聲地咕噥了一陣,介紹人鄭重宣佈:「她說她不掃地,因為她的興趣只在洗衣服。」
我起先几乎大笑,但接着不由一凜:原來洗衣服也可以是一個人認真的「興趣」。
原來即使是在「洗衣」和「掃地」之間,人也要有其一本正經的抉擇——有抉擇才有自主的尊嚴。
隔巷有位老太太,祭祀很誠,逢年過節總要上供。有一天,我經過她設在門口的供桌,大吃一驚,原來上供的主菜竟是洋芋沙拉,另外居然還有罐頭。
後來想倒也發覺她的可愛,活人既然可以吃沙拉和罐頭,讓祖宗或神仙換換口味有何不可?她的沒有章法的供菜倒是有其文化交流的意義了。
從前,在中華路平交道口,總是有個北方人在那裡賣大餅,我從來沒有見過那種大餅整個一塊到底有多大,但從邊緣的弧度看來直徑總超過二尺。
我並不太買那種餅,但每過幾個月我總不放心地要去看一眼,我怕吃那種餅的人愈來愈少,賣餅的人會改行。我這人就是「不放心」。
那種硬硬厚厚的大餅對我而言差不多是有生命的,北方黃土高原上的生命,我不忍看它在中華路慢慢絶種。
後來不知怎麼搞的。忽然滿街都在賣那種大餅,我安心了,真可愛,真好,有一種東西暫時不會絶種了!華西街是一條好玩的街,兒子對毒蛇發生強烈興趣的那一陣子我們常去。我們站在毒蛇店門口,一家一家地去看那些百步蛇、眼鏡蛇、雨傘節……「那條蛇毒不毒?」我指着一條又粗又大的問店員。
「不被咬到就不毒!」沒料到是這樣一句回話,我為之暗自感嘆不已。其實,世事皆可作如是觀。有浪,但船沒沉,何妨視作無浪;有陷阱,但人未失足,何妨視作坦途。
我常常想起那家蛇店。
在一家最大規模的公立醫院裡,看到一個牌子,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牌子上這樣寫着:「禁止停車,違者放氣。」
我說不出地喜歡它!老派的公家機關,總不免擺一下衙門臉,儘量在口氣上過官癮,碰到這種情形,不免要說「:違者送警」或「違者法辦」。
美國人比較乾脆;只簡單單的兩個大字「No」。
但口氣一簡單就不免顯得太硬。
還是「違者放氣」好,不凶霸不懦弱,一點不涉于官方口吻,而且憨直可愛,簡直有點孩子氣的作風——而且想來這辦法絶對有效。 珠璣集
外一篇董橋一錢鍾書先生的散文注重創造一些可以成為quotable警句:「矛盾是智慧的代價。這是人生對於人生觀開的玩笑」;「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有許多文人,到四十左右,忽然挑上救世的擔子,對於眼前的一切人事,無不加以咒罵糾正」;「有一種人的理財學不過是借債不還,所以有一種人的道學,只是教訓旁人,並非自己有什麼道德」;「偏見可以說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沒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娛樂。
假如我們不能懷挾偏見,隨時隨地必須得客觀公平、正經嚴肅,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廳,沒有臥室,又好比在浴室裡照鏡子還得做出攝影機頭前的姿態」;「情婦雖然要新的才有趣,朋友還讓舊的好」。二錢先生閎識孤懷,標一義,創一例,下筆放眼,燦燦然若有古今中外人之在我面前。加上那些字字珠璣的警句,什麼深奧的道理一經他點撥,立即悟解。《隨園詩話》說:「詩得一字之師,如紅爐點雪,樂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