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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一定會等我們,」她很肯定地說著又喃喃念道:「媽,媽……」一邊朝我笑了笑。
進了門,果然如妻所料,媽和弟妹都圍桌而靜坐候我們吃飯,那時是晚上十點。
媽拉著妻的手,讓出自己的位子,而要我坐在幾年來一直空着的先父的椅子上,好一會兒媽才含着眼淚低聲說:「此後,這個家就交給你倆了……」妻和媽彼此微笑相擁,盈盈的淚光在溫暖的燈輝下閃爍着。
「我會好好顧着家……」妻輕輕地點頭,突然叫了聲:「娘……」那晚,妻在我懷中輕輕飲泣,好久之後才說:「對不起……我只是忘情……」「我只是突然間覺得,四個人的愛一下子都把我的心填滿了,你,媽媽,我爹,還有……我娘……」她閉着眼睛任淚水流着,在我耳邊低聲說:「啊,傻蛋你不懂啦……」我懂。
妻五歲時便失去了母親,二十三年來她是兩個妹妹的好母親,但就沒有機會再叫一聲娘。她曾告訴過我:「……那時母親已經昏迷不醒了。父親抱著我靠近病床時:『叫娘,乖,叫娘……』,我依稀記得,我好大聲好大聲地叫了,娘──」 信鴿《青年文學》阿葦
二十多年年,信鴿一直是我的愛物。但我萬萬沒想到,這些溫順美麗的小生靈,也和人一樣,受不了「醜」的傷害!那天黃昏,鄰居的小男孩活蹦亂跳地鑽進陽台,來幫我喂食。當他踮起腳尖,把玉米送入鴿房時,驚訝得大叫起來:「阿姨,你看那只白鴿子,眼皮上那麼多的疙瘩,多醜啊!不要給它喂食嘛!」「瞧你說的,白鴿子以前可美麗呢。都怪那該死的痘瘤長在它眼皮上,才弄成這又醜又瞎的模樣。
」
「正欲回話的我,卻無意發現白鴿已退到鴿房的百旯裡。耷拉著腦袋在瑟瑟發抖。其神態猶如《巴黎聖母院》裡那個敲鐘的卡西摩多一般猥瑣、可憐。我不免滋生要把白鴿子抱在懷裡輕輕撫摩的念頭。
這時,鄰居在隔壁呼喚小男孩回去吃飯。然而,就在我送小男孩回家的一瞬,白鴿子失蹤了!第三天,我喂養的另一隻名叫’將軍」的灰鴿子,在摘下「千鴿之冠」返家時,被一群無聊的氣槍手當賭注給打成重傷,翅膀斷了,頭頂上閃着銀光的皮毛全掀了起來,血淋淋地掉在草叢中。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找到它。當我把灰鴿子抱到醫院時,醫生看著小說冷冷地說:「我看你這人是有病還是咋的?抱著這個殘兵敗將來敷藥。
哼,趁它還沒死,殺了當下酒菜吧,這麼醜陋的鴿子即便治好,又能有啥用呢……」這陰陽怪氣的話真叫我憤怒。我瞪了醫生一眼,氣得扭頭就走。一口氣跑到朋友那兒弄來萬花油、傷痛止血膏和紗布,好不容易把鴿子的傷口包紮完畢。然而,我離開鴿房不到半小時,那灰鴿子又不見了!兩隻曾經很美麗、很有本領的信鴿,在不到三天的時間內先後出走,這難道是偶然?我犯什麼錯誤了?鴿子犯什麼錯誤了?醫生和小男孩犯什麼錯誤了?嚴格說,全沒有錯。
思前想後,不就是一個「醜」字,無幸地壓在它們頭上麼?我怦然心動,動物的自尊心竟也如此之敏感!幾回回,我徒步到山野、林子裡尋覓、呼喚,然而,並沒有贏得它們受傷的心。回屋再看剩在鴿房的兩隻失去情侶的鴿子,更生傷感:它們總是不吃不喝地佇立在各自的鴿房頂上,對著空曠的蒼天哀鳴着,等待着。那種淒淒慘慘的神情,叫人直想淌淚。
凝視天穹如絮的雲彩,我的思維像剛點了油的轉椅,旋動了起來。一疊疊的反詰在瞳孔放映。啊,難道人的審美天性與鴿子的靈氣會產生同感?難道動物也和人一樣懼怕戴上「醜」的鐐銬?連夢中都企盼鴿子重返家園的我,失望中,開始詛咒一切製造「醜」的原因。
我甚至想,任何善良與靈性,一旦塗抹上「醜」的色彩,都可能醞釀出各種無辜的悲劇。
……落日,恰似一粒血紅血紅的安眠丸,緩緩地融解給了地平綫。一個空落落的日子又過去了。呵,我心愛的鴿子,今晚,你在哪裡安宿呢?沒有視力、沒有翅膀的你,除了葬身于野外荒郊,還能有什麼別的結局呢?踩着月光的足跡,我跨進了黑夜的門檻。一陣寒風拂來,渾身涼絲絲的。
原來,站在裊裊騰騰的夜霧中的我,此刻,已沉默得如同一尊流淚的雕像…… 信仰武田泰淳張曉光
將軍回到故鄉後和誰都沒會過面。鎮子上的人也不知道他回來。他是那樣的憔悴,以致人們即使遇見他也認不出來。他登上了一個有着古城牆的小山丘。
那上邊建有他的銅像。銅像後面是條漂浮着水藻的黝黑的城壕。銅像手執軍刀、盛氣凌人地俯瞰全鎮,昔日的將軍一邊偷覷着自己的銅像,一邊默默地在那兒踱來踱去。現在,這銅像看上去彷彿變成了個陌生人,顯得愚蠢可笑。
儘管如此,他還是苦笑着,久”“久不願離去。
一天,銅像被幾個青年推倒了,在還沒有搬到別處去以前,就這樣遺棄在城壕邊上。它那僵硬的泛着青色的銅臉仰面朝天,依然傲氣十足。將軍撫摸了一下橫臥在地上的銅像,發現它比石頭還冰冷。隨意一瞥,他看見一個老太婆躬身蹲在銅像雪白的石座上。
石座上放著一束鮮花。「這可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呵……」老太婆對他說,但沒有留意對方是誰。她的兒子曾在將軍指揮的師裡服役。
「因為那些遺骨啦,陣亡通知啦,全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這位大人。」
她告訴他說,每天她都來參拜銅像。
「假如這位大人還健在的話,我兒子也會活着的;如果這位大人去世了,那麼我的兒子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