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扶梯,這才想起來,父母的帳算得不對,吃虧怎麼會是便宜?退一步如果落下深淵,難道也得去海闊天空?
我急着往回跑,想去看台下問明白父母才好上路,不想後面閃出一個空中少爺,雙手捉住我往機艙裡拖,同時喊着:「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快快上機去也,不可再回頭了。」
我掙扎着說:「不是不是,是弄明白一句話就走,放我下機啊!」
這人不由分說,將我牢牢綁在安全帶上。機門徐徐關上,飛機慢慢地滑過跑道。
我對著窗戶,向看台大叫:「爸爸,媽媽,再說得真切一點,才好出去做人啊!怎麼是好……」飛機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來越小,我嘆一口氣,靠在椅子上,大勢已去,而道理未明,今後只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親的朋友接下飛機之後,就送入一所在西班牙叫「書院」的女生宿舍。
這個書院向來沒有中國學生,所以我看她們是洋鬼子;她們看我,也是一種鬼子,群鬼對陣,倒也十分新鮮。
我分配到的房間是四個人一間的大臥室,我有生以來沒有跟那麼多人同住的經驗。
在家時,因為我是危險瘋狂的人物,所以父親總是將我放在傳染病隔離病房,免得帶壞了姐姐和弟弟們。
這一次,看見我的舖位上還有人睡,實在不情願。但是我記着父母臨別的吩咐,又為著快快學會語文的緣故,就很高興地開始交朋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我顯得謙卑、有禮、溫和而甜蜜。
第一兩個月的家信,我細細地報告給父母聽異國的情形。
我寫着:「我慢慢地會說話了,也上學去了。這裡的洋鬼子都是和氣的,沒有住着厲鬼。我沒有忘記大人的吩咐,處處退讓,她們也沒有欺負我,我人胖了。……」起初的兩個月,整個宿舍的同學都對我好極了。
她們又愛講話,下了課回來,總有人教我說話,上課去了,當然跟不上,也有男同學自動來借筆記給我抄。
這樣半年下來,我的原形沒有畢露,我的壞脾氣一次也沒有發過。我總不忘記,我是中國人,我要跟每一個人相處得好,才不辜負做黃帝子孫的美名啊!
四個人住的房間,每天清晨起床了就要馬上鋪好床,打開窗戶,掃地,換花瓶裡的水,擦桌子,整理亂丟着的衣服。等九點鐘院長上樓來看時,這個房間一定得明窗淨几才能通過檢查,這內務的整理,是四個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個月,我的同房們對我太好,除了鋪床之外,什麼都不許我做,我們總是搶着做事情。
三個月以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我開始不定期地鋪自己的床,又鋪別人床,起初我默默地鋪兩個床,以後是三個,接着是四個。
最初同住時,大家搶着掃地,不許我動掃把。三個月以後,我靜靜地擦着桌子,掛着別人丟下來的衣服,洗臟了的地,清理隔日掉在地上的廢紙。而我的同房們,跑出跑進,丟給我燦爛的一笑,我在做什麼,她們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知道鋪她們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飯桌上對這幾個同房說:「你們自己的床我不再鋪了,打掃每人輪流一天。」
她們笑咪咪地滿口答應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鋪了,內務仍然不弄。
我內心十分氣不過,但是看見一個房間那麼亂,我有空了總不聲不響地收拾了。我總不忘記父母叮囑的話,凡事要忍讓。
半年下來,我已經成為宿舍最受歡迎的人物。我以為自己正在大做國民外交,內心沾沾自喜,越發要自己人緣好,誰托的事也答應。
我有許多美麗的衣服,搬進宿舍時的確轟動過一大陣子,我的院長還特別分配了我一個大衣櫃掛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只有我一個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在步子下面走。等到跟這三十六個女孩子混熟了之後,我的衣櫃就成了時裝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學來借衣服,我沉着氣給她們亂挑,一句抗議的話也不說。
開始,這個時裝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還,還算守規矩。漸漸地,她們看我這鬼子那麼好說話,就自己動手拿了。每天吃飯時,可以有五、六個女孩子同時穿著我的衣服談笑自若,大家都親熱地叫着我寶貝、太陽、美人……等等奇怪的稱呼。
說起三毛來,總是讚不絕口,沒有一個人說我的壞話。但是我的心情,卻越來越沉落起來。
我因為當時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課了總在宿舍裡唸書,看上去不象其他女同學那麼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電話就會由不同的人打回來。
——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飯,你醒着別睡,替我開門。
——三毛,我的寶貝,快下樓替我去燙一下那條紅褲子,我回來換了馬上又要出去,拜託你!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馬上趕回來。
放下這種支使人的電話,洗頭的同學又在大叫——親愛的,快來替我卷頭髮,你的指甲油隨手帶過來。
剛上樓,同住的寶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長罵人了,你怎麼沒掃地。
這樣的日子,我忍着過下來。每一個女同學,都當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裡選學生代表,大家都選上我,所謂宿舍代表,就是事務股長,什麼雜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地思想,為什麼我要凡事退讓?因為我們是中國人。為什麼我要助人?因為那是美德。為什麼我不抗議?因為我有修養。為什麼我偏偏要做那麼多事?因為我能幹。
為什麼我不生氣?因為我不是在家裡。
我的父母用中國的禮教來教育我,我完全遵從了,實現了;而且他們說,吃虧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貨真價實成了一個便宜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