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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怕的還是同他出門去攤店買東西,這一路的討價還價委實地沒完沒了。幾塊錢能爭得面紅耳赤,更有甚者使出渾身的解數,套交情,講義氣。一旦聽出對方說話的口音約莫是長江以北來的,他立刻能套上個老鄉,於是又敬煙、泡茶,重新討價還價。有這麼位相當小氣的爸爸,我的確很難引以為榮,可是他老帶我上街買東西,因為他偏心,專疼小兒子。
再年長了幾歲,西化漸深,對老先生的批評更多了。父親的英語頗有限,洋歌洋曲一概聽不下去。吃飯的音響效果很強,特別是喝湯的時候。人人都說他談吐風趣,久而久之我就聽膩了他的笑話。
青少年時代的叛逆性,有時也不是禮教,權威甚至親情可以壓得住的。於是我的意見逐漸甚多起來,進一步演變成態度相當不遜。對著父親當面搶白有之,對他嗤之以鼻也屢見不鮮。記得也曾有各不相讓的場面,但是都沒什麼效果,最後是息事寧人,大家少說話免得慪氣。
時過境遷在父親患病的那天晚上,一家人吃晚餐,一向食量甚好的父親突然似有吃不下的樣子,盛了碗湯,很大聲地呷着,相當不雅,然後他端起湯碗,湯水順着他的嘴流到桌上。我於是近乎粗暴地說:「喝湯怎麼喝成這副樣子?連最基本的餐飲禮貌也沒有!」然後我發現父親在流淚,可當時不加思索,依舊很暴躁地說:「哭什麼嘛!這又有什麼好哭的?」那年月全家人早就聽慣見慣了我的粗暴不仁,誰也不搭腔,只求安安穩穩地吃頓飯。
父親放下湯碗,用那條發灰的毛巾擦嘴擦桌子,一句話也沒說,嘴向一邊歪着,一拐一瘸地上床睡覺去了。當晚父親被送入醫院。經檢查是嚴重的中風使他半身癱瘓,喪失了語言能力。是否有成人的理解力大家始終存疑,因為他再也沒有他當年的表達能力了。
他的病情略有好轉時,我陪他在巷口散步,要他堅持運動,以保持正常行動。偶爾也陪他說說話,希望他能恢復一點語言的能力。但是通常講幾個單字之後,他就坐在籐椅上傻笑。
父親去世的前後,我正忙着自己認為是「開萬世太平」的偉大事業,一陣猶豫、耽擱、結果也沒回去奔喪。這許多世俗禮儀我本就不太注重,更沒有想在人前後博個什麼孝子的名聲。然而事隔經年,一想起那天晚上我在餐桌上的暴言惡語,心中總是耿耿不能釋然!或許父親當時根本就沒聽見我說什麼,中風之後或許他的記憶力早已喪失殆半,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了。更也許心中呵呵一笑,說句什麼:「這小子今天又撞上邪了!來跟我這兒犯混!」我總是這麼希望,希望他是這麼想,也希望他就這麼忘了。
然而,這是個永遠得不到證實的希望。
俱往矣!如今算一算我自己當父親的年數竟也十分資深了。
20幾年前一舉得男相當得意,兒子生得漂亮、聰明、能說會道。帶到外面逛市場,每回都招引一大群美國老太太圍觀,讚歎之聲不絶于耳。
兒子長得不像我
否則也漂亮不起來了。但是舉止脾氣神似之極,一時在親友之間還頗有傳誦。但是好景不長,我的婚姻出了問題,協議離婚之後兒子歸其母親撫養。硬生生地父子分離,我几乎不能自持,而兒子那年才
6歲。
然而那時候我還年輕,意氣風發,多少天下興亡的大事業等着我去做!大丈夫豈能被婦孺之私所覊絆!十幾年來,我就孜孜地忙着自己的大事業,每個月定期寄錢,差不多每週與兒子通一次電話,有時兒子來我這兒住一段時期。
百感交集我的脾氣多年來亦未能因吸取日月之精華而有所提升淨化。家中不時會演出相當暴烈駭人的閙劇,叫囂聲聞戶外。閙急了,更有我敲牆打地、傷筋損骨的慘劇。
第二個妻子是位急起來要一逞口舌之快的人物,於是戰況屢屢就有幾分壯烈。
事情緊急我們會打電話向兒子求救,不怕丟人,反正是自己的兒子嘛!不過這種父子易位的情況也十足令人發噱!老兩口爭先向兒子告狀,各訴衷情。這些日子似乎兒子與妻站在一條陣線上,常常聽兒子對我的訓詞曰:「我看得出來,她是唯一對你好的女人,和以前那些女人不同,你以前的那些女人,嗤!」「沒事大家都少說一句。為了我少吵些可以嗎?出了事怎麼辦?我還指望你付學費哩!」「知足一點吧!你已經老啦!她不管你,將來你怎麼辦?還想找另一個?就憑你的破運氣,算了吧!」所有的言語全都是倒戈的意味。
而我們仍舊不時地要反唇相向。今天一大早又為了件鷄毛蒜皮的事兒,雙方的吵聲都到了震耳的程度,氣氛惡劣。妻怒沖沖頂着大太陽出了門,何苦呢?郵箱裡有兒子寄來的一張卡片,今天又是父親節了。兒子寄來的卡片通常都挺幽默,開開老頭的心,寫上兩句歪詞。
這次卡片上有一雙戴眼鏡的老狗,使我琢磨不透,翻過來卻見到他挺工整地寫了幾行字:「父親節快樂。請你們和睦相處吧!因為人活到最後,你所擁有的也只是那幾個關心你的人。」
嗨!一時竟百感交集,止不住老淚縱橫起來。
妻由外面回來,怒氣消了大半,低頭換鞋,額頭沁出幾顆汗珠。我說:「喂!我有沒有同你講過我爸爸過年包餃子的事?」 我的家在哪裡《人民政協報》冰心
夢,最能「暴露」和「揭發」一個人靈魂深處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嚮往」和「眷戀」。夢,就會告訴你,你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的地方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