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首長說:「我已經是個廢人了。」首長說:「不,隊伍還需要你來打旗呢,你萬萬不能死去。」
老紅軍眼睛閃爍出幸福的淚花。他直盼着舉起那面紅旗。那面血跡斑斑的紅旗,如今在哪裡飄揚?身邊的人都是另一個團的。他向他們打聽。
他們極力地回憶,答應把他儘快送到原來的隊伍中去。
老紅軍以超人的毅力挨下來。後來他的傷口好了。再後來,他追上了自己的隊伍。
這就是我們知道的全部戰鬥歷史。它在我們心中永遠閃耀着光輝,沒有人能把它從我們心中抹掉。二十年過去了,當有人談到「紅軍」兩個字,我們眼前立刻會出現一面嘩嘩抖動的紅旗,想想心目中的那個老人。他就是最嚴峻的歷史,是一個浴血戰斗的故事。
他站在了這塊平坦的土地上,正把自己的聲音送給正在成長的後一代。三自從公路修起以後,荒原上就變得忙碌了,人們似乎再也不能容忍有了一條大動脈的荒原還在沉寂。於是一群群人湧到海上捕魚,到荒原伐木,採藥材,割草。
荒原做出了無私的奉獻,好像它是取之不盡的,那麼多的木材,那麼多的乾草,以及那麼多的漁產品,源源不斷地從馬路上運出。
我們的學校又一次動員起來了,大家都投入了開發荒原的大潮之中。我們舉着旗幟,這旗幟上就寫着我們學校的名字。好像我們都在老紅軍的指揮下,邁入這偉大的戰鬥行列。
上級發出一個命令,讓學校和周圍的村莊一起,組成一個又一個墾荒隊,把整個荒原都開發出來,建成一個糧食基地。沙灘上不但要刨去樹木,除掉茅草,還要墊上厚厚的一層黑泥,改良出第一流的土壤,種植小麥和玉米。有的地方要辦農場,還有的地方要種水果。
一聲令下,人群在一個嚴寒的冬天,拉著帳篷,浩浩蕩盪開往海灘。接着是放火燒荒,有了濃烈的煙味。只要北風颳起,煙味就更重。深夜,登上屋頂,就可以望見北方那一片紅色的大火。
火焰燎着星星,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有人說那是星星被燎疼了,星星在吱吱尖叫。
海灘上到處是被燒掉的草皮,有的地方積了厚雪,火就熄滅了。於是當太陽出來時,大地像一個野獸換掉的皮毛一樣斑斑點點。帳篷裡滿是散髮着臭味的皮靴,骯髒的衣褲;行李捲上閃着油光,旁邊是馬燈,碗筷和燻黑了的水壺。整個海灘就像軍營一樣。
到了夜晚,有的地方燃起了鞭炮,還有的地方燃起了‧火。閉上眼睛,會誤以為來到了戰場。
就在我們學校開上荒原的第二天,傳來一個奇怪的消息:老紅軍跟上面的一個大人物吵起來了。老紅軍怒拍膝蓋,說痛恨自己沒有了武器——如果有武器,非親手把那個領導人幹掉不可。
我們大家都驚奇地問,老紅軍為什麼發火?嫌我們幹得不快嗎?傳遞消息的人連連搖頭:「恰恰相反。老紅軍說他讓人們修這條馬路,不是為了讓人們踏着它進來糟踏草原和樹林的。他只是為了修一條通向原野和大海的馬路。他讓他們趕緊撤回,不准在海灘上點火,不准伐樹。
領導人不同意,他們就吵起來……」我們一下給弄懵了。這種雄壯的場面本應與老紅軍的形象連在一起呀,他怎麼會反對?不久,就在荒灘上發現了他的影子。
那是一個大雪天,我們從帳篷出來,一轉臉,看到從馬路斜坡上下來一個手持枴杖的人,都覺得他的身影有點兒熟悉。我們往前走了幾步,看出他正是老紅軍!他正艱難地往帳篷邊上走。他掀開一個帳篷的帘子,看了看裡面酣睡的人,又往另一個帳篷走去……我們跟在他的後面,悄悄地不吱一聲。後來我們見他蹲在那兒,雙手抖動,伸出手裡的鍬柄,輕輕地把那層雪幔撥開,露出了一片未燃的茅草。
他伸手撫摸着,一直撫摸了五六分鐘。後來他又用鍬柄輕輕地覆上白雪,這樣獃了一會兒,他又站起往前走。起風了,一股白雪撩開他的衣襟,衝進他的胸口那兒。他像沒有看見,昂起頭,四下遙望。
更遠的地方,透過雪霧可以望見另一片帳篷的影子。他長長嘆了一聲,往那兒走去。
我們這時更加迷惑了,不知老紅軍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來到荒原……這之後,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們的墾荒隊差不多大獲全勝了。視野之內,所有的茅草和樹林全部被我們幹掉了。新翻的土地上,無數的草根和樹棵都被鐵耙子拉出,匯到一起,曬得焦乾之後又被燒成灰燼。
也就在我們歡慶勝利時,一個噩耗傳來——老紅軍死了。
開始大家都不信,同學們互相眨着眼睛,憤恨地看著那個傳遞消息的人。
當天下午,所有帳篷裡的人都集中到一起,看著一輛吉普車從馬路上疾駛而來。
車上跳下一個穿著黃色軍大衣的領導,他主持召開了荒原大會。會上,他號召我們化悲痛為力量,沿著老紅軍指引的道路,把我們這裡的事業進行到底。人們嗚嗚哭出了聲音,淒哀的聲音蓋過了海潮……再也沒有紅軍了。他讓我們開出了一條通向大海之路,我們就沿著這條路走向了闊大的原野,進而又改變了這片原野。
可這到底是不是老紅軍的意願呢?沒人知道。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懷着無比悲涼的心情,一次又一次踏上這條路,去尋找心中唯一的紅軍,尋找他遺落在荒原上的聲音。
舉目四望,蒼蒼茫茫。由於失去了茅草和樹林,失去了一片綠洲,多年的北風掀起的黃沙徹底毀掉了糧田,那一個個沙丘像巨大的墳墓一樣,羅列在視野內。這裡埋葬着老紅軍的願望嗎?埋葬着老紅軍的真正意圖嗎?我大聲地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