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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年前,我
19歲。
19歲,我什麼都沒有,可是我擁有青春,那種年紀,也不知為什麼,昂揚着憂鬱,卻又潛藏着憤怒。
看到詹姆斯·狄恩出現。我自稱James呢,我就永遠不會老了!有天讀報,讀到副刊一篇文章,其中一句:「那時的愛爾蘭詩人開始老了,
1919年,他已經
54歲……」
54歲,不就是現在的我嗎?葉慈
54歲開始老了,我的
54歲,難道還沒老嗎?人到底怎麼會老的?晚上洗臉,是一天的結束,早晨洗臉,是一天的開始,洗着洗着,人就老了。一點也不錯,人就是這麼老的。
不記得自己的
50歲是怎麼來的,反正
50歲快來的時候,老是對人說
48歲,
48歲過了好幾年,連
50歲的生日也不肯做,大概是一種潛意識的排斥,然後有一年,就是今年吧,終於服輸了,突然對人斬釘截鐵地宣告:我已經
54歲了,從
48歲一躍而成為
54歲,其實只是希望別人說:「你看來一點也不像
54歲,你真的有
54歲嗎?」時序尚未進入夏天,我的長官我的同學我的朋友死訊一一傳來,已經有
7位了,真的使我怵目驚心。我最敬愛的一位老長官,雖然已經
71歲,但他的身體一身硬朗。過年前,我還請他在一家健康餐飲店吃飯,他笑聲朗朗,誰想到年後不久他生病住了醫院,不到
3個月就驟然去世。我高中時的
3位同學,一位應酬後回家,因喝了點酒,在浴室裡吐了起來,吐着吐着,心臟病發,就這樣暴斃了。
他的夫人也人心臟病,看到丈夫突然死亡,心驚之下,也昏死過去。另一位同學因長年氣喘不止,自己注射藥物,前些天在注射針藥時不慎過量而死亡。還有一位從海軍退役的同學因白血球不足,造血機能衰竭,在醫院拖了
4年終於不治。兩位朋友之死更是傳奇。
其中一位想吃麵,當他的孩子提着裝在食盒中的面回來時,他竟然已經斷了氣。另一位看到太陽出來,很興奮,自己搬了一張椅子上陽台,躺着曬太陽,就這樣睡了過去再也沒有醒來。除了我的老長官,其餘
5位同學和朋友,死亡的年齡從
52歲到
58歲,應該說,都還未輪到去死亡之路上,怎麼一個個都急着插隊,提早向死神報到呢?老,之後就是死。死,之前應該過怎樣的人生呢?陽光、空氣、水,是生命的三要素,在死神遽然奪走我的生命之前,我希望一周中至少會有一天陽光遍地,讓我呼吸勉強還夠
60分的及格新鮮空氣,也能喝到純淨的水……然後我要請音樂做我的好友,鮮花代替我的情人,daynibht開刀…… 騎自行車的中國人人民日報林希
她是我們中間的一個,一個騎自行車的中國人。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的面容,是清秀、是俊美,或者是嫵媚生動;她總是從我的背後緩緩地跟上來,漫過我的肩側,又從容地蹬車而去。我因看到坐在她自行車後架上不足三四歲的女兒,斷定她多不過三十歲的年紀。她身材消瘦,高高的個子,本來似曾有過一身使不完的勁,但終究勞累了,她的背影顯出疲憊。
清晨,從來是沉浸着緊迫的氣氛,整個城市的每一條街道都似一根根繃緊的琴弦,車輛、行人如音符般跳躍而過,生活的節奏似歡快、熱烈的快板。她騎着車子,沿著每天上班下班必經的熟悉道路奔馳而去。鼓鼓滾圓的書包挎在車把上,一個尼龍網兜裡裝着大小兩個飯盒,這大概和我們每一個人一樣,大飯盒裡是米飯,小飯盒裡是素菜。
她蹬着車子,目光凝視着遠方,頭昂着,上身向前傾斜。有一次我看見她一面蹬車一面吃早點,今早該是太匆忙了,她還想著身後的女兒,不時地從衣兜裡掏出餅乾回手向背後送去。她還輕聲地吟著兒歌,那是托兒所阿姨教孩子們唱的兒歌,女兒聽著兒歌自然乖多了,向媽媽保證今天不淘氣。
我目送她向前駛去,我知道還有一天的勞累等着她:她是一個女工,她要去開動機器;她是一位會計,還要和枯燥的數字共度過八小時的時光;也許她是位炊事員,要去為千百人燒飯;或是位護士,要為病人減輕痛苦。但此刻她是一個騎自行車的中國人,時間追趕着她,她的家庭,大半就在這輛自行車上,緩慢地,沉重地,疲憊地行進着。可惜她行進的里程只能在同一的距離內無數次重複,否則紀錄世界之最的書籍會發現她是世界上背負着一個家庭行路最長的女人,她將成為一位明星。
她自然沒有思索過那麼許多,她做的是她能夠做的一切,是她應該做的一切,儘管未必是她願意做的一切。一天,一個同齡男子和她並肩騎車走着,我聽見一路上她不停地抱怨,從家務勞動,丈夫的懶惰,婆婆的刁鑽,到工作單位的是非糾紛,領導的不公,最後自然是菜貴了肉貴了蛋貴了,其中有許多甚不文雅的用語。男子默默地聽著,他們還是緩緩地向前奔去,絲毫也沒有因滿腹牢騷放慢腳步。我料定到了工作單位她會立時忘掉一路上的怨氣,投入工作,又是一個充實的勞動日。
平靜的歲月也難免有幾天騷擾的日子,突然間掀起一股搶購風。我知道她沒有多少積蓄,她自然也不願為多添置一條備用的毛毯而去擠商場圍櫃檯。她還是在同樣的時間,以同樣的節奏,騎着自行車漫過我的身邊,消失在人的洪流裡,人的洪流正披着朝霞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