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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散文大鑒 - 13 / 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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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散文大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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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自淪為詩人之後,俯首甘為筆下囚。回想和筆初戀時那份顫慄,那份期待,那份默契,仍然是一種甜蜜的深愁。那時無論日常生活多麼單調,工作多麼勞累,環境多麼孤獨,都有一位忠實伴侶可以依靠。尤其是偶有所得,猶如街頭萬面之中突遇其容,那又驚又喜、欲淚還笑的心緒,勝過天下無數情種。

與筆成親後,從此為其勞也受其蔭,日日相守無需芳心設約。有時也怒其跋扈,怨其嘮叨,嫌其年歲漸長,不復當年明眸皓齒,卻自知再無一個法庭能判決這宗離婚案,甚至死亡。


  

更深一點自嘲,除了寫詩,你還能幹點什麼?

於是,便寫點散文,仍是和筆有關,算不上外遇。

最初臥于掌心的是一支六毛三分的兒童鋼筆。用它抄了一部又一部的《普希金詩選》、《海涅詩選》;抄整章的《奧勃洛摩夫》,整本的《飛鳥集》;還寫了第一首成形的小詩《致杭城》。雖然也收集了當時流行的各種塑料小鋼筆:熱水瓶式、傘式、紅燈式,僅為觀賞而已。兵器十八般,得心應手的不過是一把無名小匕首。

直至這兒童鋼筆鞠躬盡瘁,筆尖分岔,還請了同隊知青代磨,寫出來的文字到底音容全改,只好忍痛棄之,因此數月盡在徘徊之中。

在這其間有了一首《致大海》,用圓珠筆謄出來,字跡肥頭胖腦,市儈氣十足,真是噁心!從此恨極圓珠筆。非用它複寫不可,便央人代勞。求不到人時,只好釅茶佐之,釅茶退濁氣也。

老姨媽見我成日魂不守舍,將她一支老式派克筆贈我,叮囑我不要遺失,說是筆尖含有黃金,價格昂貴。那時的我全無價值觀念,只知道那金筆尖一試,果然傾城傾國。再說它永不會分岔,我們便可白頭偕老了。

於是用它寫《致橡樹》,寫《思念》,寫《也許》,寫了許多當時洋洋得意、過後慘不忍睹的文字。1981年去南昌參加廬山筆會,在火車上,有個獨具慧眼的小偷將我的大提包拎走。我身無分文,顆粒未進,在異鄉流浪兩天,只有一個念頭:但願小偷不知那筆尖是金的,說不定隨手拋在水溝、路邊,正好讓我撿着。

父親先接電報,見是洋裝和錢糧全軍覆沒,笑罵一聲糊塗,仍去泡他的功夫茶。數日後,見我滿臉喪氣進家門,心中明白大半,追問:「夾子也丟了?」半晌相對嗒然無語。

我的夾子向來有三:稿紙、地址本、筆。

1979年,我的生日恰好是《致橡樹》在《詩刊》發表。老父特物色一株好筆鎸幾個字送我。時值有老派克在手,目不斜視,順手貶入冷宮,久不問津。父親提醒,找出來也不灌水,隨便一蘸就寫幾個字:「曾經滄海」。

不料這筆能通人性,一觸手便搖頭擺尾,寫出的字跡該瘦的地方纖纖,該肥的地方盈盈。這時猛然聽到蟬聲逼人,天氣炎熱,又覺肌腸轆轆,還聞到花香淡淡拂面,原來父親在我書桌上插了一朵紅玫瑰。

這又寫了《神女峰》,寫了《會唱歌的鳶尾花》。紅顏薄命,美筆難再。有次出訪,外國同行和我交換禮品,我翻遍小提包,名片也都分贈乾淨,人家是鬚眉男子,否則我真願意將個珠綉提包贈他。無奈只好拔出鋼筆,強裝笑容,眼睜睜任它悶在他人的衣袋裏遠去,呼救之聲依稀可聞。

嗚乎!

這以後,舅舅從美國帶給我一對精裝筆盒,華貴則華貴矣,只作壁上觀,不能操持日常家務。我家夫君因為種種微績所獎之筆成打,團團圍坐筆筒裡,試一支便嘆一口氣,緣份未到呀。

這時寫東西,不是突然摔下一大滴墨水來,便是屢屢劃破稿紙。粗的筆劃渾濁粗鄙,細的筆觸小裡小氣。不得不回信時,便像喝醉了一般,寫到末了,不耐煩到極點,竟惡言以對,活該朋友們倒霉。

還是我小妹,不過讀五年半書便插隊去,回來工作後又考計院的函授,成績門門前列,單位獎一支金筆,拿來「進貢」,真是柳暗花明。


  

不過,再不攜它出門,怕被竊,怕失落,怕被我自己當禮品送掉。

有時讀某些好心的文章,真想告訴搞評論的朋友:倘若我的文字園地里長出什麼奇花異草,全是我的筆玩的把戲。如果你在哪個道檻摔了一個大跟頭,摸摸頭上腫起的大包,別罵我。也許那時我的手中只有徒具筆形的塑料或鋼鐵片而已。

筆魂何在!

下篇一支好筆在手,香茗裊裊在側,美詩美文並不即時瓜熟蒂落,還有不少旁枝末節呢。

儘管鼓浪嶼向來以無飛塵和無噪音聞名,可在過獨身生活時,每日從高溫操作的流水綫下班,進家門先用抹布將桌椅床櫃擦拭一遍,再雙膝跪在地上,將方磚搓洗得赤紅。接着便是沖涼,洗衣服,一件一件抖平晾在院子裡,然後愜意地縮在我的寬背大籐椅裡,面對我的書桌、檯燈,甚至我的夜來香,開始讀書寫作。別人院裡的夜來香是否也這麼安祥馥郁呢?

成家之後不僅要聞廚房油煙,尚有幼兒不時以槍口頂住後腰突襲,自然不能像從前那麼挑剔。一張書桌仍是要乾乾淨淨,容不得半點紙頭。丈夫的書桌上卻是紙山書海,偶爾還要繁衍到我的桌界,每次都毫不客氣地打掃過境。

結婚時買了一張當時式樣挺流行、價錢也不便宜的書桌,不知怎的總看不順眼,用不順手,照例歸丈夫收容。只好拉出婆婆三十年代結婚時用的一張老式桌子,四條腿用塑料膠紙包紮固定,鎖子全壞了,抽屜也關不緊,一用至今6年多。讀陳若曦家常文章,說其「達令」段先生親手做了一張大書桌,處處以金色鉚釘加固,希望大文豪的太太能享用終生,一如他們的婚姻那般天長地久。回頭便數落丈夫,大書獃子一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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