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尼亞的痛苦與憤怒就像開閘的山洪,他朝教授開槍,但沒有擊中,全劇達到高潮。第四幕,一切恢復平靜,矛盾似已緩和:莊園決定不賣;教授偕夫人仍然回城;萬尼亞答應依舊同從前一樣,每月給教授寄錢;醫生也告辭離去;最後只剩下萬尼亞和索尼婭又恢復過去的生活——打算盤、記賬……表面上一切都平息了,但是,矛盾實際上不但沒有解決,反而變得更加尖鋭。
試想,覺醒了的人們再重新去過奴隷生活,該有多麼殘酷!悲劇在舞台上結束了,但在觀眾心裡卻無法結束——這是一出最富有契訶夫風格的戲。
這個劇的主題是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庸俗卑鄙的惡勢力毀滅了正直善良的勞動者。全劇把萬尼亞同賽列布良柯夫作了鮮明對比,深刻揭露了社會矛盾。
9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欽柯想趁契訶夫在莫斯科的機會,請他談談劇本。可是意料之外的是契訶夫對自己的劇本什麼也講不出來,發窘地說:「我已經都寫了下來,全在劇本上了。」
兩位導演再向他提出問題時,他索性說:「我再也不寫劇本了。為了《海鷗》,我得了……」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五戈比的硬幣來,接着發出一陣久久不能遏止的笑聲。
藝術劇院的兩位領導人,竭力誘導契訶夫談劇本。從他偶爾吐露出的話語裡,可以得到一些對劇本只鱗片爪的簡單提示。
例如萬尼亞這個人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認為,他既然是莊園管理人,就應穿著地主服裝,甚至還得拿根馬鞭。契訶夫對這意見非常惱火:「我在劇本裡寫得清清楚楚,你們沒讀劇本吧!」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急忙再去翻閲劇本,劇本上寫着:萬尼亞「坐在椅上,整理他那條講究的領帶”,除了這句話以外,什麼也沒找到。這時契訶夫才說:“他有一條極好的領帶。他是一個文雅、有教養的人。表現我們的地主穿著擦得鋥亮的皮靴走來走去,是不真實的。
他們是有教養的人,穿得很好,去過巴黎……我全都寫下來了。」
契訶夫通過領帶這一細節,表明了人物的身份、經歷和文化教養。從而揭露當時俄國社會的悲劇:欺世盜名的賽列布良柯夫,依賴他人的勞動養尊處優;而有才華、愛勞動的萬尼亞和阿斯特洛夫,卻只能在窮鄉僻壤潦倒終生。
契訶夫的提示所包含內容之豐富與深刻,使藝術劇院的導演和演員們驚嘆不已。
劇院全體成員像當年排演《海鷗》那樣,努力排演《萬尼亞舅舅》。
扮演萬尼亞的維希涅夫斯基,為了劇中音響的需要,認真地學蟋蟀叫。
整整一個月,他天天到澡堂去。大家都笑這只出色的「蟋蟀」真能勾起人們的幻夢。
沒有多久,契訶夫因病回雅爾達。但他總是放心不下排演中的一些問題,常常在給克尼碧爾的信中談出自己的想法——他倆早在《海鷗》的排演場上一見鍾情。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很想扮演萬尼亞,可是丹欽柯卻分配他扮演阿斯特洛夫。丹欽柯做了許多工作,才使他逐漸愛上自己的角色。
葉琳娜一角由克尼碧爾扮演。在處理最後一幕時,兩位主角發生了意見分歧。克尼碧爾給契訶夫寫信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認為阿斯特洛夫像一個熱戀中的人那樣對待葉琳娜。而克尼碧爾卻認為這種理解不對,如果是這樣,葉琳娜最後就會跟他走的。
克尼碧爾要求劇作者作出判斷,究竟誰理解得正確。契訶夫馬上回信否定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看法:「阿斯特洛夫喜歡葉琳娜,她的美麗抓住了他的心。不過到最後一幕,他已知道這不會有什麼結果。對他來說,葉琳娜從此永遠消失了。
在這場戲裡,他對她說話的口氣就跟說到非洲的炎熱一樣;他吻她也很隨便,只是由於閒着沒事做罷了。若是阿斯特洛夫把這場戲演得太火熱,那麼第四幕的平靜與疲沓的情調就全完了。」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接受了契訶夫的意見。
在導演這個戲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創作的一個中心主題——人道主義主題,第一次鮮明勇敢地顯露出來,表現出他的愛國主義熱情,對普通俄羅斯人民的愛,以及他對當時社會制度的不妥協的態度。正是這種明確的社會傾向性,使他導演契訶夫的第二部戲的工作,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
在制定《萬尼亞舅舅》導演總譜時,他如同制定《海鷗》的導演總譜那樣,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全部思想都集中在如何深刻地揭示出契訶夫主人公的生活,由演員把它傳達給觀眾。那個「不要表演,不要表現」,「而要循着深藏內心的精神主脈去生活、存在,做到『我就是』」的公式,仍然起着決定性的作用。但對這一公式的理解就變得更加深入和細緻了。
把《萬尼亞舅舅》和《海鷗》的導演本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出一種重要的、原則上嶄新的東西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導演方法中逐漸形成。
在《海鷗》裡,主人公們的行動、衝突,都是從外部發生的。戲劇性主要靠外部活動決定,靠與人內心變化有關的事件決定。導演對那些事件本身要比其後果更感興趣。
現如今戲劇性深入到人的個性深處。由於深入到契訶夫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導演發現了他們的內心矛盾。在《萬尼亞舅舅》裡,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更深入而充分地感覺到,契訶夫的主人公並不僅僅只為生活的不幸而痛苦,並且也力圖反抗這些不幸。他就是在這種同周圍環境的壓力作內心鬥爭中,發現了劇本的戲劇性。
於是,那「不要表演,而要生活」的公式,也就意味着:要生活,也就是要循着深藏的內心脈絡去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