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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話休提。且說那張金鳳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間坐下,此時氣兒也緩過來了,臉兒也有紅似白的了。兩個人才掩上房門,一問一答的談起心來。談到婆家那裡,張姑娘又低了頭,含羞不語。十三妹道:「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禮,世上這些女孩兒可臊的是甚麼,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個急性子人,你有話爽爽快快的說,不許慪我。」張金鳳只得紅着臉說了一句:「還沒有呢。」十三妹道:「我問你一句話,可不怕你思量。我聽見說,你們居鄉的人兒都是從小兒就說婆婆家,還有十一二歲就給人家童養去的,怎麼妹妹的大事還沒定呢?」張金鳳道:「這也有個緣故。只因我爹媽膝下無兒,想要招贅;又因我叔叔臨危再三囑咐說:『一定要揀一個讀書種子。』因此還不曾定。」
十三妹道:「噯喲!這鄉村地方兒,可那裡去找個真讀書種子呢?就有,也不過是個平等鄉愚,如何消受得妹子你起?」
說著,低頭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給你做個媒,提一門親,如何?」張金鳳聽了,低下頭去,又不言語。
十三妹站起來,拍着他的肩膀兒說:「不許害羞,說話。」張金鳳悄聲道:「姐姐,你叫我怎樣個說法?此時爹媽是甚麼樣的心緒?妹子是甚麼樣的時運?況這途路之中那裡還提得到此?」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想是不知我說的是個甚麼人家兒,甚麼人物兒。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要給你提的,就是你方纔見的這個安公子。你瞧瞧,門戶兒、模樣兒、人品兒、心地兒,大約也還配得上妹妹你罷?」
這張金鳳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這個人,霎時間羞得他面起紅雲,眉含春色,要住不好,要躲不好,只得扭過頭去。怎當得十三妹定要問他個牙白口清,急得無法,說道:「姐姐,這事要爹媽作主,怎生的只管問起妹子來?」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作主,何消說得,只是我先要問你個願意不願意?」那張金鳳此時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裡是酸是甜,心裡是悲是喜,只覺得胸口裡像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緊咬着牙,始終一聲兒不言語。倒把個十三妹慪的沒法兒了。因說道:「我看這句話大約是問不出你來了。你瞧,我也認得幾個字兒。」說著,走到堂屋裡,把那桌子上茶壺裡的茶倒了半碗過來,蘸着那茶在炕桌上寫了兩行字。張金鳳偷眼一看,只見寫的一行是「願意」兩個字,一行是「不願意」三個字。只聽十三妹笑道:「妹妹,來罷!你要願意,就把那『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兩個字;你要不願意,就把那『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意』三個字。這沒甚麼為難的了罷?」說著,便去拉張金鳳的手。
那張姑娘那裡肯伸手去抹那字?只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勁大,被拉不過,只得隨手一陣亂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個『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單把個『不』字兒抹去了,這的是『願意』、『願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極了。這件事交給姐姐,保管你稱心如意!」這張金鳳姑娘被十三妹纏磨了半日,臉上雖然十分的下不來,心上卻是二十分的過不去。只在這「過不去」的上頭,不免又生出一段疑惑來。
你道這是甚麼緣故?這張金鳳原是個聰明絶頂的人,他心裡想著:「要論安公子的才貌品學,自然不必講是個上等人物了。尤其難得的是眼見他的相貌,耳聽他的言談——見他相貌端莊,就可知他的性情;聽他言談儒雅,就可知他的學問,更與那傳說風聞的不同。然雖知此,一個人既作了個女孩兒,這條身子比精金美玉還尊貴,縱然遇見潘安、子建一流人物,也只好『發乎情,止乎禮』。但是『止乎禮』是人人有法兒的,要說不准他『發乎情』雖聖賢仙佛,也沒法兒。所苦的是這「情」字兒,雖到海枯石爛,也只好擱在心裡,斷斷說不出口來。便是女孩兒家不識羞說出口來,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辦得來的。不想今日無端的萍水相逢,碰見了這個十三妹,第一件,先從泥裡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從意外算到我的終身。這等才貌雙全的一個安公子,他還恐怕我有個不願意,要問我個牙白口清,還不許不說,這個人心地的厚,腸子的熱,也算到了頭兒了。只是他也是個女孩兒,俗語說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說照安公子這等的人物他還看不入眼,這眼界也就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說他既看得入眼,這心就同枯木死灰,絲毫不動,這心地也就太冷了,更不是情理;若說一樣的動心,把這等終身要緊的大事、百年難遇的良緣,倒扔開自己,雙手送給我這樣一個初次見面旁不相干的張金鳳,尤其不是情理。這段緣故,叫人實在不能不疑。莫非他心裡有這段姻緣,自己不好開口,卻『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先說定了我的事,然後好借重我爹媽給他作個月下老人,聯成一床三好,也定不得。若果如此,我不但不好辜負他這番美意,更得體貼他這片苦心,才報的過他來。只是我怎麼個問法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