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裡待得久嗎?」史倫謨醫生問文克爾先生,他們倆極其親睦地走在一起。
「我想我們後天要離開這裡了,」是他的回答。
「我希望你和你這位朋友能夠光臨舍間,使我在這場失禮的誤會之後陪你們消磨一個愉快的晚上,」小小的醫生說。「今天晚上你們沒有事情嗎?」
「我們還有些朋友在這裡呢,」文克爾先生回答,「今天夜裡我不能離開他們。也許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到牡牛飯店來看我們吧。」
「好得很,」矮小的醫生說;「來拜訪半個鐘頭的話,十點鍾不嫌太晚吧?」
「啊,不晚,」文克爾先生說。「我會極其榮幸地給你介紹一下我的朋友們,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
「那是我的榮幸了,的確的,」史倫謨醫生回答,並沒有懷疑到特普曼先生是誰。
「你一定來的吧?」史拿格拉斯先生說。
「呵,一定。」
說到這裡,他們已經走到大路上了。互相熱忱地道別之後,大家分了手。史倫謨醫生和他的朋友們回營房,文克爾先生和他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一道回旅館。
第 三 章
一位新相識。走江湖的戲子的故事。一個討厭的打擾和一場不愉快的遭遇
匹克威克先生因為兩個朋友突然外出覺得有點兒憂慮,而他們整個早上的神秘行動又是絶不足以減輕他這種疑慮的。因此,當他們重新進來的時候,他懷着比平常更大的愉快站起來歡迎他們;並且懷着比平常更多的興趣問他們是什麼事情使他們勾留在外。對於他這問題,史拿格拉斯先生正打算把剛纔的事情忠實地敘述一番作為回答,但是他突然地帶住了,因為看見在場的不僅有特普曼先生和他們前一天在驛車上的那位伴侶,而且還有一位外貌同樣古怪的生人。他是一個形容憔悴的男子,他的病色的臉和深陷的眼睛已是天生觸目,再加上那些亂七八糟掛到半臉的黑色的直頭髮,就更顯得古怪。他的眼睛那麼亮。那麼鋭利,几乎是不自然的;他的顴骨高而突出;下巴是那樣長而瘦,要不是半開的嘴和不動的表情說明了那是他的常態的話,人家會以為他是暫時收縮着肌肉。把嘴巴上的肉吸進去了。一條綠色的大披巾圍在他頸子裡,披巾的兩個大頭子散在胸口,時而從那件舊背心的破鈕孔下面顯露出來。他的上身衣服是一件黑色緊身長外套;在下面穿了一條寬大的褐色褲子和一雙快要破的大靴子。
文克爾先生的眼睛所盯住的,正是這位異樣的人物;匹克威克先生一面說明。一面伸手指着的,也正是他。匹克威克先生說,「這是我們的朋友的一個朋友。今天早上我們發現了我們的朋友是和這地方的劇場有關係的,雖然他並不願意給大家知道;而這位紳士呢,就是這行職業裡的一員。你們走進來的時候,他正打算講一段和這有關的逸話給我們聽聽呢。」
「逸話多着哪,」頭一天的穿綠上衣的陌生人,走向文克爾先生面前,用低而推心置腹的聲調說。「怪傢伙~~幹這種沉悶的事兒~~不是演員~~怪人兒~~種種的不幸~~我們在巡的時候叫他憂鬱的傑美。」文克爾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有禮貌地歡迎了這位被很雅緻地叫做「憂鬱的傑美」的紳士;叫了白蘭地和開水,像其餘的人那樣在桌旁坐了下來。
「現在,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你能賞光把你打算說的告訴我們嗎?」
這位憂鬱的人從口袋裏拿出一卷污穢的紙,對著剛剛掏出筆記簿子的史拿格拉斯先生,用一種跟他外表完全相配的空洞的聲音說:「你就是那位詩人嗎?」
「我~~我算不了什麼呵,」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有點兒被這問題的突兀嚇了一跳。
「啊!詩歌對於人生就像燈光和音樂對於舞台一樣。假使剝奪了一個的虛偽裝飾,和另一個的虛幻,那末,真的人生或舞台還有什麼值得活下去的或者值得注意的呢?」
「很對,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
「在腳燈前面呢,」憂鬱的人繼續說,「就像坐在宮廷裡看堂皇的演出一樣,欣賞着華貴的人群的絲綢服飾,~~在腳燈後面呢,就像是縫製那些艷服的人,沒人注意和知道,是浮是沉。是死是活,全由命運擺佈。」(按理說,在腳燈前應指演員,在腳燈後應指觀眾。但此處疑為作者故意作了相反的安排,以譏諷史拿格拉斯的隨聲附和。而這些話的意思仍不外是說,觀眾只看到表面,不瞭解演員的悲苦。)
「的確,」史拿格拉斯先生說;因為那憂鬱的人的深陷的眼睛盯着他,而他覺得必須說點什麼才行。
「說下去,傑美,」西班牙的旅行家說,「像黑眼睛的蘇珊一樣~~全都在蕩裡(這裡是引用英國詩人蓋依(John Gay,
1685—
1732)的詩《黑眼睛的蘇珊》,其第一句為:」艦隻全都停泊在蕩裡~~「)~~別咿咿啞啞~~說呀~~拿出精神來。」
「你在開始之前要再來一杯嗎,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
憂鬱的人接受了這個提示,調起一杯摻水白蘭地,慢慢地吞下一半,打開紙卷半念半講地說了如下的故事,我們發現它被記在匹社的記錄裡,題為《走江湖的戲子的故事》。
走江湖的戲子的故事
「我要敘述的事情並沒有驚人之處,」那憂鬱的人說;"甚至也沒有不平凡的地方。貧困和疾病原是人生常事,除了被看做極其普通的人事盛衰之外,不足以引起更多的注意。我把這些記錄蒐集起來,是因為裡面所說到的是我多年所熟識的人。我追蹤着他的向下發展,一步一步,直到他最後走到貧困的極端,從此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