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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芳反身抱住玉甫,等他淚乾氣定,又說:「姐夫,我有一句話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行嗎?」玉甫問:「什麼話?」浣芳說:「昨天賬房先生告訴我,姐姐不過到陰間去一趟,最多兩個禮拜,還要回來的。陰陽先生看過日子了,說是二十一日一定回來。賬房先生是老實人,從來沒有騙過我。他叫我不要哭,姐姐聽見哭聲,就不肯回來了。還叫我不要跟別人說;說穿了,倒不許姐姐回來了。所以姐夫你也別哭了,好讓姐姐回來呀!」
玉甫聽完了這篇話,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大放悲聲,號啕而哭,急得浣芳跺腳叫喚。驚動了小雲和雲甫,急忙跑過來,一看是這般形景,小雲呵呵一笑,雲甫皺眉說:「你還有點兒樣子嗎!」麗娟忙叫老媽子打洗臉水,叮囑說:「二少爺洗過臉快睡吧!辛苦了一天,該歇着了。」說完,都出房去。老媽子送上水來,玉甫洗過,又替浣芳擦了一把。老媽子把臉盆端走以後,玉甫就替浣芳寬衣上床,並頭安睡。開頭還很清醒,後來漸漸朦朧,連小雲辭別回去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天晴日出,空氣清新。玉甫悄悄兒起來,想獨自溜到洋涇浜去找那裝棺材的船。剛離開亭子間,就被老媽子攔住了,說是:「大少爺交代過的,叫我不要讓二少爺出門去。」正說著,浣芳又追了出來,玉甫料脫身不得,只好回 房。等到午牌時分,才聽見雲甫咳嗽。麗娟蓬着頭出來叫老媽子,看見玉甫和浣芳,招呼說:「都起來了?房裡來呀!」
玉甫牽着浣芳的手,到前面房間見了雲甫,說是要讓轎班去叫馬車。雲甫說:「吃過飯去叫,正好。」玉甫又要去叫菜,雲甫說:「已經去叫了。」
玉甫就在榻床上坐下,看著麗娟對鏡梳妝。麗娟梳完了頭,看看浣芳,說:「你的頭也毛得很,要不要梳梳?我來替你梳吧!」浣芳含羞不要。雲甫說:「幹嗎不梳?你自己去照照鏡子看,毛不毛?」玉甫幫着慫恿,浣芳愈加侷促起來。玉甫說:「熟了點兒,反倒面嫩起來了。」麗娟笑說:「不要緊的,來吧!」一面拉過浣芳來給她梳頭,一面隨口問她往常都是誰給她梳的。浣芳說:「早先都是姐姐給我梳,現在可不一定了。前天早上要換素色的頭繩,是媽媽給我梳的。」
雲甫惟恐閒話中勾起玉甫的心事,故意用別的話岔開。麗娟會意,就不再提起。玉甫獃獃地繃著臉,心猿意馬地坐立不安。正好外場報說菜餚到了,雲甫就叫搬上樓來。浣芳梳的是兩個丫角,比麗娟梳的正頭終究容易,趕着梳完,一起吃飯。
飯後,玉甫急着打發轎班去叫來了馬車,在衚衕口等着。雲甫只好和玉甫、浣芳即刻動身,一直往南駛去。將近徐家匯的官道旁邊,見有一座極大的墳山,最盡頭新打的一壙,有七八個匠人在幹活兒;壙前堆着一堆青磚,壙裡鋪着一層石灰,估計是這裡了,就停車下來。一問,果然不錯。監工的還指點說:「陳老爺也來了,在那條船上。」
雲甫順着監工的手看去,不過一箭多路,就和玉甫、浣芳走到堤前,見一溜兒停着三條無錫大船,首尾相接;最大的一條載着靈柩和一眾僧道;小雲和風水先生坐著一條,秀姐和親眷們坐著另一條。
玉甫先上秀姐的船,把浣芳交給她,然後才和雲甫一起到小雲坐的船上,拱手廝見,促膝閒談。聊了大約有半個鐘頭,風水先生說是時辰已經到了,小雲就叫桂福去傳喚本地炮手立刻放炮;傳令工頭點齊夫役, 準備入葬;傳話秀姐,讓浣芳等人換上孝服,等待祭奠。
小雲、雲甫、玉甫跟着風水先生到了墳地,不久鞭炮聲大作,靈柩離船,僧道二眾敲響法器,丁丁冬冬,在前面接引,送葬親屬在後面邊哭邊走。玉甫觸景傷情,心中悲切,不免又昏昏沉沉起來。開頭只是覺得有些頭重腳輕,身子發飄而已,還能勉強掙扎;再走了幾步,不料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立刻眼前漆黑,腳底下不知高低,一個趔趄,仰身跌倒在地。嚇得小雲、雲甫攙的攙,叫的叫。秀姐更其慌張,顧不得靈柩,飛奔搶上前來,掐人中,許大願,忙做一堆。幸虧玉甫漸漸甦醒,大家這才放下心來。
風水先生指着附近一座洋房,說那是一家外國酒館,可以暫時歇息。秀姐、雲甫急忙扶掖前往。當時秋陽如火,天氣熱得不亞於酷暑;玉甫一者悲傷過度,二者連日來飲食少進,身體已經非常虛弱,再加上炎熱,內外火氣夾攻,無怪暈倒。進了酒館,脫下外衣,坐了一會兒,已經覺得涼快了許多,再喝了一瓶荷蘭水①,內外全都涼爽,神志登時就清醒了。
① 荷蘭水──汽水。靈柩離船,僧道二眾敲響法器在前面接引,送葬親屬在後面邊哭邊走。
玉甫見雲甫在廊下涼快,站起來就想溜,秀姐怎麼敢放?玉甫苦苦央求:「讓我去看看嘛!我沒事兒了,你放手吧。」秀姐沒口子地勸說:「我的二少爺呀,你剛剛好點兒,再要有個好歹,我可擔待不起呀!」雲甫聽見了,跑過來大聲數落說:「你想嚇死人怎麼著?給我安靜點兒吧!」
玉甫無奈,只得又坐下,心裡焦躁極了,取腰間佩的一塊漢玉,反覆揉搓刻畫,恨不得摔個粉碎。秀姐婉轉地跟他商量:「我說二少爺,你再坐一會兒,我去看一看,要是已經做好了,我叫桂福來請你,你再去看,好不好?」玉甫說:「那麼你快點兒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