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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甫心中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雲甫說:「你要哭麼,隨便什麼時候來都可以,不過夜裡不要住在這兒。你和我一起到西公和裡去,反正離這兒也很近,你隨時可以過來,她們也隨時可以去請你,大家都方便,你說好不好?」
玉甫知道哥哥是好意,不能駁回,一一依從。雲甫當即請陳小雲到西公和裡便飯,秀姐則一定要留他在她這裡吃。雲甫說:「我不是跟你客氣,只為你這裡正亂着,不如那邊清靜些。」秀姐說:「那麼我這裡燒幾個菜,給你們送過去,好嗎?」雲甫點頭說好。
臨走,玉甫又被浣芳攔住了不肯放。雲甫笑說:「還是一起過去吧。」浣芳緊緊拉住玉甫的衣襟,不肯坐轎,於是四個人乾脆都棄轎步行。
到了覃麗娟家不久,桂福提着竹絲罩籠送菜來了,清清淡淡的四盤四碗。雲甫叫擺在樓上房間裡,讓麗娟、浣芳一起入席。玉甫是滴酒不沾;小雲事務纏身,毫無酒興,勉強喝了三杯,就和玉甫、浣芳一起盛飯來吃;只有雲甫想要藉酒澆愁解悶,讓麗娟陪着幹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得醺醺然方纔罷休。小雲飯後就過那邊去了。雲甫已經跟麗娟商量好,騰出亭子間來,給玉甫安歇。
這一夜玉甫因為想頭斷絶,再加上一個多月來的勞累,躺到了床上,就呼呼睡去。浣芳睡在玉甫身邊,卻夢魂顛倒,時時驚醒。
初八日早晨,浣芳在睡夢中哭喊:「姐姐,我也要跟你去!」玉甫忙把她喚醒抱起。浣芳一頭紮在玉甫懷裡,嗚咽不止。玉甫哄住了,一起穿衣下床。這一閙,驚動了雲甫和麗娟,也比平日起得早些。
吃過點心,玉甫要到東興裡去看看;玉甫不放心,又陪着一起去。浣芳也緊緊相隨,分拆不開。這一天玉甫往返了三次,慟哭了三場,害得雲甫焦心勞頓,疲憊不堪。
第四十一回
入其室人亡悲物在 信斯言死別冀生還
到了八月初九這一天,陶雲甫濃睡正酣,突然被火炮聲驚醒。醒來遙遙聽見有吹打的聲音,急忙起身。覃麗娟醒來,問:「起來幹嗎?」雲甫說:「晚了呀!」麗娟說:「還早得很呢!」雲甫說:「你再睡一會兒,我先起來。」喊老媽子進來問:「二少爺起來了嗎?」老媽子回答說:「二少爺天剛亮就走了,轎子也不坐。」
雲甫洗過臉漱過口,趕緊過去。到東興裡衚衕口,看見李漱芳家門口立着兩架矗燈,一群孩子在往來奔跑看熱閙。
雲甫下轎進門,見客堂中靈前桌上,供着牌位,兩旁一對茶几八字分開,上放金漆長盤,一盤鳳冠霞帔,一盤金珠首飾。有幾個鄉下女客,指指點點,嘖嘖羡慕,都說「好福氣」;還有十來個男客,在左首房間裡高談闊論,言語粗俗,大概是李秀姐的本家親戚,估計玉甫一定不會在這裡。雲甫踅進右首房間,見陳小雲正在分派執事夫役,房裡擠滿了人,連一點兒空隙都沒有。靠牆擺了一張小小的賬桌,坐著個白鬍子老頭兒,──本來是賬房先生,面前攤着一本喪簿,登記各家送來的奠儀。見了雲甫,那先生忙站起垂手侍立,不敢招呼。雲甫問他玉甫在哪裡,那先生用手一指:「喏,在那裡!」
雲甫轉過身去,只見玉甫將兩臂圍作栲栳圈兒,趴倒在圓桌上,埋頭匿面,聲息全無,但腦袋連同兩肩不時一聳一聳的,似乎在吞聲飲泣。雲甫不去理他,等夫役散去,才和小雲廝見。雲甫的意思,想把玉甫調離此地。小雲說:「這會兒他怎麼肯離開?等事情完結了再說吧。」雲甫說:「要等到什麼時候?」小雲說:「快了,吃過飯,就入殮發引。」
雲甫沒法,且去榻床上躺着抽菸。不久傳呼開飯,左首房間開了三桌,是本家親戚和司禮、樂工、炮手等人,擠得滿滿的;右首房間只有一桌,坐著小雲、雲甫和玉甫三人。正要入座,只見覃麗娟家一個打雜的進來送禮,呈上一個拜匣,匣內是一封代楮①,夾着麗娟的一張名片。雲甫覺得好笑,就讓賬房先生登錄,也沒有理會。
① 代楮──楮,音chǔ,是一種樹,皮可以造紙,因此又作為紙的代稱。紙錢也叫楮錢。給喪家送禮,如果送的是銀錢,就叫「代楮」。
接着又來一個送禮的,戴着紫纓涼帽,端着托盤,雲甫認得是齊韻叟的管家,慌忙去看:盤內三份兒奠儀,三張素帖,卻是蘇冠香、姚文君、張秀英出名。雲甫笑向管家說:「大人真是格外周到,其實何必呢!」管家連聲答應,又稟:「大人還說,要是二少爺心裡不痛快,就請到我們園子裡去玩兒幾天。」雲甫說:「你回去謝謝大人,過兩天二少爺本來要到府上面謝的。」管家又連應兩聲,收起托盤去了。
三人這才坐下。小雲見還空着一個座位,就招呼賬房先生。那先生怎麼也不肯來,卻去叫出浣芳來在下首相陪。玉甫不但戒酒,簡直連水米都不肯沾牙了,只是枯坐相陪而已。雲甫並不強勸,大家隨便用些稀飯,也就散席。
飯後,小雲繼續去張羅喪事。玉甫怕人笑話,仍掩在一邊。雲甫見浣芳穿一套縞素衣裳,嬌滴滴地越發顯得可憐可愛,就攜着手同坐在榻床邊隨意說些沒要緊的閒話。浣芳平日機靈異常,這時候也獃愣愣的,只是問一句答一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