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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戴奧吉尼斯是一條人們在夏天可以碰見的那種可笑的狗,一條跌跌撞撞跑着、外貌醜陋,四肢笨拙、圓頭圓腦的狗;他的行動老是根據一個錯誤的想法,就是鄰近有一個敵人,向他吠叫是值得讚揚的;雖然他決算不上脾氣好,也的確不聰明,頭毛垂遮着眼睛,鼻子滑稽可笑,尾巴忽左忽右地搖擺,聲音粗啞難聽;可是由於保羅在離開人世之前還惦記着他,還要求好好照料他,所以,對弗洛倫斯來說,他比他最高貴、最漂亮的同類都更為寶貴。確實,這個醜陋的戴奧吉尼斯對她是那麼寶貴,那麼深受歡迎,因此,她拉起圖茨先生佩帶寶石的手,滿懷感激地吻了吻它。戴奧吉尼斯釋放後飛奔上樓,蹦進房間(把他首先從篷車裡弄出來,真是費了多大的工夫啊!),鑽到各種傢具底下,把那條掛在他脖子下面、晃來晃去的長長的鐵鏈纏繞在桌子和椅子的腿上,然後拖曳着它,直到他那被蓬鬆的毛髮遮蓋住的眼睛几乎從眼窩裡跳出來為止;他向着假裝跟他很親昵的圖茨先生咆哮,又向托林森猛撲過去,認定托林森就是他一生中從角落裡對著狂吠而至今還沒見過面的敵人;弗洛倫斯喜歡他極了,彷彿他是挖空心思才能創造出的奇蹟似的。
圖茨先生由於送禮成功欣喜若狂,他十分高興地看到弗洛倫斯向戴奧吉尼斯彎下身子,用她嬌嫩的手把他蓬亂粗糙的背撫摸平滑——他們一開始相識,戴奧吉尼斯就親切和藹地允許她這樣做——,他覺得很難告辭,如果不是戴奧吉尼斯親自前來幫忙——他忽然心血來潮,向圖茨先生汪汪吠叫,並張開嘴巴向他衝撲——的話,那麼他無疑需要更長得多的時間才能下這個決心。圖茨先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消除這些示威性的進攻,看到伯吉斯公司巧妙手藝做成的褲子已處在岌岌可危的狀態,就吃吃笑着,溜到門口,毫無目的地從那裡向裡面又探望了兩三次,每次都受到戴奧吉尼斯新的衝撲,最後他終於離開回家去了。
「來吧,戴!親愛的戴!跟你新的女主人做朋友吧。讓我們相親相愛,戴!」弗洛倫斯撫弄着他蓬亂的頭,說道。戴雖然粗野、暴躁,但他的毛茸茸的皮卻彷彿能讓掉在上面的眼淚透過,他那狗的心也彷彿能在眼淚落下時溶化似的;他翹着鼻子向她的臉上湊近,並發出了效忠的誓言。
戴奧吉尼斯這位哲學家對亞歷山大皇帝所說的話①不比戴奧吉尼斯這條狗對弗洛倫斯所說的話更明白。他興高采烈地贊成他的小女主人的建議,獻身為她效勞。弗洛倫斯立刻在角落裡給他擺出了宴席;他吃飽喝足之後,走到坐在窗旁望着他的弗洛倫斯身邊,兩隻腿站立起來,兩隻粗笨的前爪按着她的肩膀,舔着她的臉和手,大大的頭貼靠在她的前胸,尾巴一刻不停地搖着,直到搖累了為止。最後,戴奧吉尼斯蜷縮在她的腳邊,睡着了。
①指戴奧吉尼斯請亞歷山大皇帝往旁邊站,別擋着他的陽光。
雖然尼珀姑娘看到狗總是緊張不安,走進房間時覺得有必要小心翼翼地提起圍裙邊緣,彷彿踩着石頭走過溪流似的;當戴奧吉尼斯伸展四肢時,她會發出尖叫,站到椅子上去;但是圖茨先生的好意卻使她內心很受感動;當她看到弗洛倫斯由於小保羅的這位粗野的朋友跟她親熱、做伴而這麼精神抖擻,喜氣洋洋時,心中不免產生出一些感慨,這些想法使她的眼淚奪眶而出。董貝先生是她感慨的一部分,她在聯想中可能把他跟這條狗聯繫起來進行比較了,可是,不管怎麼樣,當她對戴奧吉尼斯和她的女主人觀察了整整一晚上,她又好意地親自在她的女主人門外的一個接待室裡為戴奧吉尼斯準備了一張床之後,她在夜間告別之前,還是急忙對弗洛倫斯說:
「弗洛伊小姐,您爸爸明天早上就要動身走了。」
「明天早上,蘇珊?」
「是的,小姐,是這麼吩咐的。一清早。」
「您知不知道,」弗洛倫斯沒有看著他,問道,「爸爸上哪裡去,蘇珊?」
「不十分清楚,小姐。他首先去跟那位寶貝少校碰頭。我必須說,如果我本人要結識什麼少校的話(老天爺不允許!),那麼我也決不會結識一位皮膚發青的!」
「輕一點,蘇珊!」弗洛倫斯溫和地勸告她。
「唔,弗洛伊小姐,」尼珀姑娘回答道,她怒火中燒,比平時更不注意標點符號。「我管不住自己,不能不說,他皮膚發青是事實,只要我是一個基督教徒,儘管身份低微,我也寧願跟自然膚色的人交朋友,要不就一個朋友也不交。」
從她隨後補充的話和她在樓下零零星星聽到的話看來,奇剋夫人曾建議少校給董貝先生當旅伴;董貝先生猶豫了一番之後,已經邀請了他。
「他們提起他就好像他是個什麼可以更換的東西一樣,真是的!」尼珀姑娘懷着無限的輕蔑,說道,「如果他是個可以更換的東西的話,那麼就請給我一個固定不變的東西吧!」
「晚安,蘇珊,」弗洛倫斯說。
「晚安,我的寶貝親愛的弗洛伊小姐。」
她的憐憫的聲調重重地打擊了那條經常被粗暴地碰觸,但當她或任何人在場時弗洛倫斯從沒有去聽過的心弦。弗洛倫斯獨自一人留下時,她頭低垂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緊壓着激烈跳動的心,思潮洶湧,愁緒萬千。
這是個雨夜;令人傷感的雨以一種使人厭倦的聲音急速地、嗒嗒地下着。懶洋洋的風在吹着,它彷彿由於痛苦或悲傷而一直在房屋四周哀號。樹木搖晃,發出了尖鋭的響聲。當她坐在那裡哭泣時,時間漸漸晚了,從教堂尖塔那裡傳來了淒涼的午夜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