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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極為莊嚴、極為鄭重的談話過程中,董貝先生真實地透露了他心中秘密的感情。他對介入他與他兒子之間的任何人都懷着難以形容的不信任。他傲慢地害怕有任何一個人與他爭奪或與他分享孩子的尊敬與服從;他最近產生出一種深深的憂慮,就是他在改變和約束人們的意志方面並沒有無限的能力;他同樣強烈猜疑的是,他會遭遇到新的挫折與不幸;這些就是在這段時間中支配他心靈的主要思想感情。在他的這一生中,他從沒有結交過一位朋友。他那對人冷淡、與人疏遠的性格既沒有尋求過一位朋友,也沒有找到過一位朋友。現在,當這性格把它的全部力量有力地集中在體現父親的關懷與野心的一部分計划上的時候,看來它那冰流彷彿並沒有在這種影響下完全解凍,清澈地、自由地奔流,而只是融化了一會兒,以便容納它的重荷,然後連它一起凍結成一個堅硬的大冰塊。
托克斯小姐憑着她低微的身份被這樣提升為小保羅的教母,從這個時候起就被選定並任命就職;董貝先生還進一步表示了他的願望:這個拖延已久的儀式應該很快舉行,不再推遲。他的妹妹原先沒有指望能取得這樣輝煌的成功,於是趕快離開,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她最好的朋友;董貝先生則獨自留在他的圖書室中。
育兒室裡一點也不寂寞,因為奇剋夫人與托克斯小姐正在那裡親密愉快地一起度過那個晚上;她們使蘇珊·尼珀姑娘感到極為討厭,因此這姑娘一有機會就在門後撇嘴做怪臉。在這個場合下她的感情是十分激動的,所以她覺得有必要採用這種方法使它們輕鬆一下,即使沒有任何觀眾在場,她得不到任何同情的安慰也罷。就像古代的遊俠騎士把他們情人的名字刻寫在沙漠、曠野和沒有任何人可能讀到它們的其他荒野的地方來安慰心中的懸念一樣,蘇珊·尼珀向柜子和衣櫥皺皺獅子鼻,向碗櫃輕蔑地眨眨眼睛,向有柄的大石水罐嘲笑地斜眼瞅一瞅,並在走廊裡反駁和謾罵。
不過,那兩位侵犯他人權利的人卻很有福氣,對這位姑娘的情緒一無所知;她們看著小保羅被脫掉衣服,到戶外散步,吃晚飯,上床睡覺,平安順利地經過了所有這些階段,然後在壁爐前面坐下來喝茶。由於波利作出善意努力的結果,兩個孩子現在睡在同一個房間裡;兩位女士坐著喝茶的桌子正巧面對著兩張小床,所以直到這時候她們才想起了弗洛倫斯。
「她睡得多熟啊!」托克斯小姐說道。
「是呀,您知道,我親愛的,這一整天她搞了那麼多的活動,」奇剋夫人回答道,「一直在小保羅身邊玩耍。」
「她是個奇怪的孩子,」托克斯小姐說道。
「我親愛的,」奇剋夫人低聲回答道,「跟她媽媽一模一樣!」
「真的嗎?」托克斯小姐說道,「哎呀!」
托克斯小姐是用一種非常憐憫的聲調說的,雖然她並不清楚為什麼要用這樣的聲調,她只知道奇剋夫人期望她這樣說。
「弗洛倫斯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像董貝家裡的人,」奇剋夫人說道,「即使她活一千歲,也不會。」
托克斯小姐揚起眉毛,再次充滿了憐憫。
「我為她感到很焦急,很煩惱,」奇剋夫人端莊、賢惠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實在不知道她長大了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或者她將會有什麼樣的地位。她絲毫沒能使她爸爸喜歡她。她這樣不像董貝家裡的人,誰又能指望她能使她爸爸喜歡她呢?」
托克斯小姐表露出一副神情,彷彿她覺得根本無法反駁這樣令人信服的論斷似的。
「您知道,這孩子的性格跟可憐的范妮一樣,」奇剋夫人滿有信心地說道,「我敢說,她在今後的生活中永遠也不會作出努力。永遠不會!她永遠不會曲曲彎彎,纏繞住她爸爸的心,就像那——」
「就像那常春藤一樣?」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就像那常春藤一樣,」奇剋夫人同意道,「永遠不會!她永遠不會悄悄地藏到她爸爸慈愛的心窩中,安臥在那裡,就像那——」
「就像那受驚的小鹿一樣?」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就像那受驚的小鹿一樣,」奇剋夫人說道,"永遠不會!
可憐的范妮!可是,我是多麼愛她啊!"
「您自己可別太傷心了,我親愛的,」托克斯小姐用安慰的聲調說道。「唔,真是這樣的!您太富於感情了!」
「我們人人都有自己的缺點,」奇剋夫人哭泣着,搖着頭,說道,「我敢說,我們人人都有。我決不能看不到她的缺點。我決不能說我沒有看到。遠不是這樣。可是我是多麼愛她啊!」
奇剋夫人是一位平庸的、愚蠢的女人;與她相比,她的嫂子倒是一位具有女性智慧與溫柔的天使;當奇剋夫人回憶起那位夫人的時候,她採取了保護的、親切的態度——與她生前時她對待她的態度完全一樣——,並且完全相信她自己,欺騙她自己;由於寬大為懷而讓她自己感到異常愉快,對她來說,這是多麼使她感到滿意的事啊!當我們是正確的時候,寬容是多麼非凡愉快的美德!當我們是錯誤,而又完全不能證明我們是如何取得行使寬容的權利的時候,寬容也是使人很愉快的呀!
當奇剋夫人還正在擦眼淚、搖着頭的時候,理查茲大膽地提醒她注意,弗洛倫斯小姐醒來了,正坐在床上。這位奶媽說,她起來了,眼睫毛都被淚水沾濕了。但是除了波利以外,沒有其他任何人看到它們正閃着光。沒有其他任何人向她彎下身去,低聲地對她說些安慰的話,或跟她挨得很近,可以聽到她顫動的心房正在怦怦地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