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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對的。上次他看到被他冷落的女兒的時候,她和她垂死的母親正悲痛地擁抱著;這對他既是揭露,又是責備。讓他把全部精力都貫注在他寄託着遠大希望的兒子身上吧,可是他還是不能忘記那臨終一幕的情景。他不能忘記,他沒有參加進去。他不能忘記,在親熱與真誠的清澈的河底,躺着那兩個相互擁抱在各自懷中的人兒,而他卻僅僅是個完全被排除在外的旁觀者,站在她們上面的岸上向下看著,而不是她們當中的一員。
他不能從記憶中消除這些事情,也不能從心中擺脫那些零碎不全的形象所包含的意義;他通過高傲的迷霧仍然能辨認出它們,因此他先前對小弗洛倫斯漠不關心的感情已轉變成一種異乎尋常的不安。他几乎覺得,她在注意觀察着他,對他不信任。彷彿她掌握著能打通他心中某種秘密的東西的線索,這種秘密的東西的性質他自己也不知道。彷彿她對他心中那條刺耳的、不和諧的琴弦有着天賦的知識,她呼一口氣就能使它發出聲音。
從她出生起,他對這女孩子的感情就是消極的。他對她從來不曾嫌惡,這不值得他去做,而且也不是他的心意。他從來沒有覺得她是個絶對討厭的東西。可是現在他對她卻感到侷促不安。她攪亂了他的安寧。如果他知道怎麼辦的話,他真願意把關於她的思想完全撂在一旁。也許——誰能解答這種神秘的問題呢!——他害怕他會變得恨起她來。
當小弗洛倫斯提心吊膽地走進來的時候,董貝先生停止來回踱步,向她看著。如果他懷着更大的興趣,並且用父親的眼睛來看的話,他可能會從她那敏鋭的眼光中看出使她心神慌亂的激動與恐懼,看出她熱烈地盼望能跑去抱住他,把臉藏在他的懷抱中,喊道,「啊,爸爸,設法愛我吧,我沒有別的親人了!」,看出她站在那裡可憐巴巴地需要得到某種保證與鼓勵;看出她那負擔過重的年幼的心正在徬徨,想為它的悲痛與深情尋找一個天然的安息的場所。
可是這些他什麼也沒有看到。他只看到她猶豫不決地停在門口,向他望着;他沒有看到別的了。
「進來吧,」他說道,「進來吧。這孩子怕什麼?」
她走進去了;在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態向四周環視了一會兒之後,她把小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緊挨在門口。
「到這裡來,弗洛倫斯,」她的父親冷冰冰地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爸爸。」
「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當她迅速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臉的時候,那張臉上表露出的神情使她眼中噙着的淚水凝結了。她又低下眼睛,伸出了哆嗦的手。
董貝先生把它鬆鬆地握在自己手裡,站在那裡,眼睛向下對她看了一會兒,彷彿他和這女孩子一樣,不知道該說什麼和做什麼似的。
「好吧!做一個好孩子!」他撫摸她的頭,好像偷偷地用煩亂不安與疑惑不定的眼光望着她,說道,「到理查茲那裡去吧!去吧!」
他的小女兒又遲疑了片刻,彷彿她還想偎依在他的身邊或者還懷着一綫希望:他會把她舉起來,抱到他的懷中,並親親她。她又一次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臉孔。他想,她現在的表情跟她那天夜裡環視四周,最後望着醫生時的表情是多麼相像啊,於是他就本能地放下她的手,走開了。
不難察覺,弗洛倫斯在她父親面前處于極為不利的地位。它不僅使孩子在心理上感到拘束,而且也使她不能舉止自然、優美和行動自由。波利看到這種情景,但仍然保持勇氣,沒有氣餒;根據她自己對董貝先生的判斷,她對可憐的小弗洛倫斯的喪服所發出的默默的呼籲寄託着很大的希望。「如果他只愛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而另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就在他的眼前,那真是太殘酷了,」波利想道。
所以,波利就在他的眼前把她儘量留得長久一些,又把小保羅照管得很好,這樣顯然可以看出,他在他姐姐的陪伴下,更加活潑了。到了需要重新回到樓上去的時候,她本想送弗洛倫斯到裡面的房間去向她的父親說聲晚安,但這女孩子膽怯,退回來了;當波利又催促她去的時候,她伸開手掌摀住眼睛,彷彿要把自己微賤的形象給遮蓋掉似的,「啊,不,不!他不需要我!他不需要我!」
她們之間發生的小爭吵引起了董貝先生的注意;他正坐在桌旁喝酒,就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弗洛倫斯小姐怕她進來跟您說晚安會打擾您,先生。」
「這沒有關係,」董貝先生回答道。「您可以讓她來來去去,不用管我。」
女孩子聽了這話畏縮了,並且在她身份低下的朋友回過頭來之前就離開了。
不管怎麼說,波利由於成功地想出了這善意的計策,而且又十分靈巧地實現了它,所以感到十分得意,因此當她又平安地在樓上安下身來的時候,她就立即把這些情況詳詳細細地透露給噴火器聽了。這樣做,表明波利對尼珀姑娘表示信任,可是尼珀姑娘對於這一點,以及對她們今後可以自由交往的前景卻反應相當冷淡。她絲毫也不熱情地表示高興。
「我還以為您會高興的呢,」波利說道。
「啊,不錯,理查茲大嫂,我非常高興,謝謝您,」蘇珊回答道;她身子忽然挺得筆直,好像有另一根骨頭插進她的胸衣中似的。
「您沒有把您的高興表現出來,」波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