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主意開始時好像荒唐之極,無聊之極。然而不出兩個月,侯爵就感到了它的好處。于連建議他僱一個在銀行家手下幹過的文書,把于連負責管理的那些田地的所有收入和支出記成複式帳。
這些措施使侯爵對自己的事務一目瞭然,甚至還能欣欣然進行了兩、三次投機活動,而不必假手出面人,他們常常欺騙他。
「您自己拿三千法郎吧,」一天,他對年輕的助手說。
「先生,我的品行可能受到誹謗。」
「那您要怎麼樣?」侯爵生氣地說。
「請您做一個決定,親手寫在登記簿上;這個決定寫明給我三千法郎。況且,是彼拉神甫想到要記帳的。」侯爵帶著德·蒙卡德侯爵聽管家普瓦松先生報帳時的那種厭煩神色,寫下了他的決定。
晚上,當於連穿上藍禮服出現時,他們絶口不談事務。侯爵的關懷使我們的主人公那一直痛苦着的自尊心感到那樣地舒服,很快就不由自主地對這位可親的老人生出一種眷戀之情。這並不是說,于連易動感情,如巴黎人所理解的那樣;但于連並非沒有心肝之人,自從老外科軍醫死後,還沒有人像侯爵那樣親切地跟他說話。他驚奇地注意到,侯爵很有禮貌地照顧他的自尊心,而他在老外科軍醫那裡卻從未見過。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軍醫對他的十字勛章要比侯爵對他的藍綬帶更感到自豪。侯爵的父親是一位大貴人。
一天早晨,于連着黑衣,為了談事務來見侯爵,談話結束時,侯爵很高興,多留了他兩個鐘頭,一定要把出面人剛從交易所送來的鈔票送幾張給他。
「我希望,侯爵先生,求您允許我說句話而不至于讓我背離我理應對您懷有的深深敬意。」
「說吧,我的朋友。」
「我拒絶這跡份禮物,望侯爵先生俯允。這禮物不該送給黑衣人,它會讓您好心地容忍藍衣人的種種態度蒙垢。」他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
這個舉動使侯爵很開心。晚上,他講給彼拉神甫聽。
「有一件事我得向您承認了,我親愛的神甫。我知道于連的出身,而且我允許您不為這段隱情保守秘密。」
「他今天早晨的態度是高貴的,」侯爵想,「而我要讓他成為貴族。」
不久,侯爵終於可以出門了。
「到倫敦住上兩個月,」他對於連說,「特別信使和其他信使會把我收到的信連同我的批語送給您。您寫好回信,連同原信再給我送回來。我算了一下,要耽擱也不過五天工夫。」
在通往加來的大路上一站站地趕,于連覺得奇怪,讓他去辦的那些所謂事務都無關緊要。
于連是懷着怎樣一種仇恨、近乎厭惡的感情踏上英國的土地的,我們就不去說了。我們知道他對波拿巴懷有狂熱的激情。他把每個軍官都看成哈得遜·洛爵士,他把每個大貴人都看成巴瑟斯特勒勛爵,聖赫勒拿島上那些卑鄙的事就出於他的命令,他得到的酬報就是當了十年內閣大臣。
在倫敦,他終於知道了什麼是貴族的自命不凡。他結識了幾位年輕的俄國貴族,他們為他指點門徑。
「您生來不凡,我親愛的索萊爾,」他們對他說,「您天生一副冷臉,距現時的感覺千里之遙,我們用盡千方百計而終不可得。」
「您不理解您的時代,」科拉索夫親王對他說,「您要永遠和人們對您的期待背道而馳。我以名譽擔保,這是時代的唯一宗教。勿瘋狂,勿造作,因為人們期待于您的正是瘋狂和造作,而那條格言也就實現不了了。」
有一天,菲茨-福爾克公爵請于連和科拉索夫親王吃晚飯,他在客廳裡大出風頭。人們等了一個鐘頭。于連在二十個等待着的人當中的舉止,至今駐倫敦大使館的年輕秘書們還津津樂道,他的神態真是妙不可言。
他不顧他那些浪蕩朋友的反對,一定要去看望著名的菲利普·范恩,自洛克以降英國唯一的哲學家。他見他的時候,他正要結束第七年的監禁。「在這個國家裡,貴族是不開玩笑的,」于連想;「而且,范恩已經聲名掃地,備受詆毀……」
于連發現他精神飽滿,貴族的狂怒消除了他的煩悶。「瞧,」于連走出監獄時對自己說,「這是我在英國看見的唯一的快活人。」
「對暴君最有用的觀念是上帝的觀念,」范恩曾對他說。
他的犬儒主義的體系的其餘部分,我們略去不談了。
他回來後,德·拉莫爾先生問:「您從英國給我帶回什麼有趣的思想?」……他不說話。「您帶回什麼思想了,有趣還是沒有趣?」侯爵又急急問道。
「第一,」于連說,“最明智的英國人每天都有一個鐘頭是瘋狂的;他有自殺這個魔鬼光顧,此為國家之神。
“第二,在英國上岸後,機智和才華都要貶值百分之二十。
「第三,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比英國風景更美麗、更動人、更值得讚賞。」
「該我說了,」侯爵說,
「第一,為什麼您要到俄國大使的舞會上去說法國有三十萬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渴望戰爭?您以為這種話是國王們愛聽的嗎?」
「跟我們那些大外交家們說話,真不知如何是好,」于連說,「他們動輒進行一本正經的討論。如果說些報紙上的老生常談,您就會被當成傻瓜。如果膽敢說些真實的、新鮮的東西,他們就會大吃一驚,不知回答什麼好,而第二天早上七點鐘,他們會派大使館一等秘書來對您說,您失禮了。」
「不壞,」侯爵笑着說。「儘管如此,我敢打賭,思想深刻者先生,您沒有猜到您為什麼去英國。」
「請原諒,」于連說;「我每個禮拜一次去國王的大使那裡吃晚飯,他是個最有禮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