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流露出一種隨時準備相信一切容忍一切的狂熱而盲目的信仰的面容,我們經常可以在意大利的修道院裡看到,奎爾契諾已通過他的教堂畫為我們這些俗人留下了先美的典型,為了有這樣一張臉,于連什麼樣的努力不曾做呢?
在重大的節日裡,修士們可以吃到紅腸配酸白菜。于連的鄰座注意到他對這種幸福無動于衷;這是他的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學們從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虛偽的一個醜惡的特徵,再沒有比這給他招來更多的敵人了。「看這個資產者,看這個倨傲的傢伙,」他們說,「他假裝鄙視最好的伙食,紅腸配酸白菜!呸,無賴!驕傲的傢伙!該下地獄的!」
「唉!這些年輕的農民,我的同學,對他們來說,無知乃是一種巨大的優點,」于連在泄氣的時候大叫,「他們到了神學院,並沒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師加以糾正,而我帶進神學院的世俗思想卻多得可怕,無論怎麼做,他們總能從我的臉上看出來。」
于連以一種近乎嫉妒的專注研究那些進神學院的年輕鄉下人中最粗俗的人。當他們扒去粗布上衣換上黑袍子時,他們的教育就僅限於無限地尊敬現錢,像弗朗什-孔奉人所說的那樣,乾爽流動的金錢。
這是對現金這個崇高觀念的神聖而英勇的表達方式。
這些神學院學生和伏爾泰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他們的幸福首先在於吃得好。于連發現他們几乎人人都對穿細呢料衣服的人有一種天生的敬意。有這種觀念的人對公正分配,例如法庭給予我們的那種公正分配,進行恰如其分的估價,甚至低估其價值。他們私下裡常說:「跟一個大塊頭打官司能有什麼好兒呢?」
「大塊頭」是汝拉山區的土話,表示有錢的人。政府是最有錢的,他們究竟多麼地敬重,大家判斷吧!
一提到省長的名字,就須報以含有敬意的微笑,否則,在弗朗什-孔奉的農民的眼裡,就是一種輕率失禮,而輕率失禮在窮人那裡很快就會受到沒有麵包的懲罰。
最初,于連因感到受人輕蔑而覺得喘不過氣來,後來他卻有了側隱之心:他的大部分同學的父親在冬天的晚上回到茅草屋裡,常常是沒有麵包,沒有栗子,也沒有土豆。「在他們眼裡,」于連想,「幸福的人首先是剛剛吃過一頓好飯的人,其次是一個有一件好衣服的人,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呢?我的同學們有堅定的志向,這就是說,他們在教士這職業中看到了一種持續長久的幸福:吃得好,冬天有一件暖和的衣服。」
有一次於連聽見一個富有想象力的年輕同學跟同伴說:
「我為什麼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樣當教皇呢?他也放過豬呀。」
「只有意大利人才能當教皇,」那朋友說,「但是在我們中間肯定是靠抓鬮來決定誰當代理主教、議事司鐸、也許還有主教的。夏隆的主教P……先生就是箍桶匠的兒子,正是我父親干的那一行。」
一天,正上教理課,彼拉神甫打發人叫于連去。可憐的年輕人很高興能擺脫他身陷其中的那種肉體和精神的狀態。
于連在院長先生那裡又碰上了他進神學院那天使他如此害怕的那種接待。
「給我解釋解釋寫在牌上的東西,」隊長看著他說,看得他想鑽到地底一去。
于連念道:
「阿芒達·比奈,長頸鹿咖啡館,八時前。說你從讓利來,是我母親方面的表親。」
于連看到了危險有多大,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從他那兒偷走了這個地址。
「我來這兒的那天,」他答道,只看著彼拉神甫的額頭,因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我心驚膽顫,謝朗神甫曾對我說這是一個充滿了告密和各種壞事的地方;同學之間的偵察和揭發受到鼓勵。上天也正願如此,以合便向年輕的教士們展示生活就是這般模樣,激起他們對塵世及其浮華的厭惡。」
「您居然在我面前說漂亮話,」彼拉神甫大怒,“小無賴!
「在維裡埃,」于連冷靜地繼續說道,「我的哥哥一有了嫉妒我的理由就打我……」
「談正題,談正題!」彼拉神甫嚷道,几乎氣得發瘋。
干連絲毫未被嚇住,繼續講他的故事。
“那天我到了貝藏松,將近中午,我餓了,就進了一家咖啡館。我心裡充滿了對這種世俗地方的厭惡,可是我想在那兒吃飯要比在旅館便宜。一位太太,看上去是鋪子的老闆,見我初來乍到的樣子,就動了憐憫之心。她對我說:‘我很為您擔心,先生,貝藏松淨是壞人。
如果您碰上什麼倒霉的事,就來找我吧,八點之前打發人到我這兒來。如果神學院的看門人不肯替您跑腿,您就說您是我的表親,從讓利來……’”
「您這番花言巧語是要核實的,」彼拉神甫嚷道,他已坐不住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回自己房間去吧!」
神甫跟着于連,把他鎖在屋裡。于連立刻檢查箱子,那張要命的紙牌就是極細心地藏在箱底的。箱子裡什麼也不少,但有幾處動了;不過他的鑰匙可是從不離身的。「多麼幸運,」于連想,“在我還是兩眼一摸黑的那段時間裡,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準我外出,我從未接受,現在我明白這好心是什麼了。
要是我抵擋不住誘惑,換了衣服去會美麗的阿芒達,我可就完了。他們未能用這種辦法從所獲情報中得到好處,為了不浪費這份情報,就拿它做了揭發材料了。”
兩個鐘頭以後,院長派人來叫他。
「您沒有撒謊,」院長對他說,目光不那麼嚴厲了,「不過,保留這樣的地址是不謹慎的,其嚴重性您還想象不出。不幸的孩子!也許十年以後,它會給您帶來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