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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打開匿名信那一刻起,德·萊納先生的日子就變得不堪忍受了。他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還是在一八一六年,他差一點與人決鬥,說句公道話,他就是挨一搶也比現在好受些。他翻過來掉過去地察看那封信,心想:「這不是女人的筆跡嗎?如果是,那會是哪個女人寫的呢?」他把他在維裡埃認識的女人—個個過了—遍,始終不能把疑心落在哪一個的頭上。「也許是個男人口授了這封信?那是誰呢?」同樣不能肯定;他認識的人大部分都嫉妒他,也許還恨他。
「應該問問我妻子,」這是他的習慣,他一邊想著,一邊從深陷其中的椅子上站起來。
他剛站直,「偉大的天主啊!他拍着腦袋說,“我首先要提防的就是她呀,她現在是我的敵人了。」他不由得大怒,眼淚都湧上來了。
心腸硬構成了外省全部的人生智慧,由於一種恰如其分的補償,此刻德·萊納先生最怕的兩個人正是他的兩個最親密的朋友。
「除了他們,我大概還有十個朋友,」他一個個地數了一遍,依次估計能從他們那裡得到多少安慰。「所有這些人!所有這些人!」他發狂地喊道,「都會從我這可怕遭遇中得到最大的快樂啊!」幸虧他覺得自己很受人嫉妒,這並非沒有道理。他有全城最豪華的房子,最近更因國王在那裡過夜而榮耀無比。此外,他在韋爾吉的別墅也修葺得很體面,正面刷成白色,窗戶都裝上了綠色的護窗板,很漂亮。
想到別墅的豪華。他得到片刻的慰藉。的確,這座別墅三、四法裡之外就能看見,周圍那些鄉下宅邸或所謂的別墅都任憑歲月侵蝕,—派灰暗寒酸的樣子。
德·萊納先生可以指望一個朋友的眼淚和同情,此人是本堂區財務管理委員,可這是個動不動就哭的笨蛋。然而此君正是他唯一的依靠。
「什麼樣的不幸能與我的不幸相比!」他憤怒地喊道,「多麼孤立啊:」
「這可能嗎!」這個人真可憐,自語道,「這可能嗎,在我倒霉的時候竟連一個可以討個主意的朋友也沒有?我的理智混亂了,我感覺到了!啊!法爾考茲!啊!杜克羅斯,」他喊道,不勝酸楚,“這是兩個兒時的朋友的名字,他在一八一四年飛黃騰達以後疏遠了他們。他們不是貴族,他就想改變自童年起一直存在於他們之間的那種平等的氣氛。
兩個人中,法爾考茲是個既有才智又有勇氣的人,在維裡埃做紙張生意,曾經從省城買來印刷機,辦了一份報紙。聖會決心讓他破產,於是報紙被查封,印刷許可被弔銷。在這種哀苦無告的情況下,他十年來第一次試着給德·萊納先生寫了一封信。維裡埃市長認為應該像古羅馬人那樣回答他:“倘蒙國王的大臣屈尊垂詢,我將對他說:『讓外省所有印刷廠主破產,無須憐憫,讓國家壟斷印刷業,如煙草專賣一樣。』
”這封給一位親密朋友的信,當時博得維裡埃全城的讚賞,德·萊納先生還記得那裡面的字句,想起來真讓他膽顫心驚。「以我當時的地位,財產和榮譽,誰料想我有一天會後悔寫這封信呢?」在這種一會兒對自己一會兒對別人的狂怒中,他度過了一個可怕的夜晚,他竟沒有想到偵察一下妻子,真是萬幸。
「我習慣了路易絲,」他心裡說,「我的事她都知道;假使我明天能再結婚,我還找不到能頂替她的人呢。」於是,他想到他的妻子是清白的。不禁得意起來;這種看法使他覺得不必大動肝火,他因此平靜多了;「有多少女人遭人誣陷啊!」
「什麼!」他突然喊了起來,腳步抽搐地走了幾步,「我能像無恥之徒、像叫花子那樣容忍她和她的情夫取笑我嗎?難道應該讓維裡埃全城對我的懦弱議論紛紛嗎?人們對夏米埃(這是當地一個盡人皆知的受騙丈夫)什麼話沒有說過啊?一提到他的名字,誰的嘴上不帶著笑?他是個好律師,可誰說過他的口才?啊!夏米埃!那個夏米埃·德·貝爾納,人們就是這樣用一個蒙受恥辱的人的名字來稱呼他。」
「感謝上天」,德·萊納先生有時又說,「我沒有女兒,我要懲罰這位母親的方式絲毫不會妨害我的兒子們的前程;我可以當場捉住那個小鄉下佬和我的妻子,把兩個人統統殺死;這樣的話,事情的悲慘也許會消除事情的可笑。」這個念頭很是稱心,他便想到種種的細節。「刑法在我一邊,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的聖會和我的陪審團裡的朋友們總是會營救我的。」他檢查了獵刀,很鋒利;然而,一想到血,他害怕了。
“我可以把這個無禮的教師痛打一頓,然後趕走;可這會在維裡埃甚至在省裡引起多大的鬨動啊!法爾考茲的報紙被判關閉之後,那主編出獄時,我曾插手讓他失去了薪水六百法郎的工作。據說這個蹩腳文人又敢在貝藏松露面了,他可以巧妙地攻擊我,並且使我無法把他拖上法庭。把他拖上法庭!……這個無禮之徒會千方百計地暗示他說的是真話。一個像我這樣出身高貴又有地位的人總是受到所有平民的忌恨。
我會看到我的名字出現在巴黎那些可怕的報紙上;啊,我的天主!怎樣的深淵啊!看見萊納這古老的姓氏跌進笑料的泥潭……如果出門旅行,我就得改名換性;什麼!放棄這個使我得到榮譽和力量的姓氏!真是災上加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