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在她已沒有什麼可以拒絶于連的時候,她仍懷着真正的憤怒把他推得遠遠地,然後又投入他的懷抱。這中間並沒有任何的做作。她相信自己已被罰入地獄,萬劫不復,她試圖迴避地獄的景象,就百般地溫存愛撫于連。一句話,只要我們的主人公知道加何享用,他的幸福是不缺什麼了,甚至他剛剛征服的女人身上的那種灼人的感覺。
于連走了,可那股狂喜還使她興奮得不能自己,那與悔恨的搏鬥還在撕扯着她的心。
「我的主啊,幸福,被愛,就是這?」這是于連回到房間後的第一個想法。于連處在一種驚奇和惶惑不安的狀態中,一個人剛剛得到他長久渴望的東西,就會陷入這種狀態。他習慣于渴望,現在卻沒有什麼要渴望的了,不過他眼下還沒有回憶。于連像一個參加檢閲歸來的士兵,聚精會神地把他的行為細細地檢查一遍。
「我對我的責任完全盡到了嗎?我的角色扮演得好嗎?」
什麼角色?一個慣于引女人注目的男人的角色。
第十六章第二天
于連幸運地保住了名譽,德·萊納夫人太激動、太驚訝了,看不到這個轉眼間成為她全部生命的男人的愚蠢。
她見天快大亮,催促他快走:
「啊!我的天主,」她說,「要是我丈夫聽見了響動,我就完了。」
于連居然還有工夫玩弄詞藻,他想起這麼一句:
「您對生活有悔嗎?」
「噢!此時此刻多好啊!但我絶不後悔認識了您。」
于連故意在天大亮時大模大樣地回去,他感到了他的尊嚴。
于連一直在研究自己種種細小的動作,極荒唐地想顯出一副老手的樣子,這種持續的關注只有一樣好處;他在吃午飯時再見德·萊納夫人時,他的舉止簡直是謹慎的一件傑作。
而她呢,她一看他臉就通紅,可不看他又一刻也過不下去;她覺察到自己的慌亂,竭力掩飾卻又適得其反,于連只抬眼望過她一次。開始,德·萊納夫人很欣賞他的謹慎,很快,她見他只看過她一次就不再看了,不免慌了神:「難道他不再愛我了嗎?」她心裡嘀咕,「唉!我對他來說是太老了,我比他大十歲呀。」
從餐廳到花園的路上,她握住了開連的手。這一如此不尋常的愛情表示使他驚訝,他望着她,目光中充滿了熱情,因為吃午飯的時候他覺得她很漂亮,當時他把時間都用來細細地品味她的魅力了。這目光給德·萊納夫人帶來了慰藉,雖然沒有完全解除她的不安,她的不安卻几乎完全解除了她對丈夫的內疚。
吃午飯時,這位丈夫什麼也沒有察覺,可德爾維夫人就不一樣了:她相信德·萊納夫人就要屈服了。整個白天,出於勇敢而果斷的友情,她沒少用隱晦的語言為德·萊納夫人所冒的風險描繪一幅色彩醜惡的圖畫。
德·萊納夫人心急如焚,盼着和于連單獨在一起;她想問他還愛不愛她。儘管她的性格極其溫柔,她還是好幾次差一點讓她的朋友明白,她是多麼地纏人。
晚上在花園裡,德爾維夫人做了巧妙的安排,自己坐在德·萊納夫人和于連中間。德·萊納夫人原來為自己的快樂勾畫了一個美妙的圖景,她握著于連的手,湊近自己的嘴唇,可現在連一句話也不能跟他說了。
這種意外使她更加騷動不寧。悔恨噬咬着她的心。她曾經那樣地責備于連不謹慎,頭天夜裡到她那裡去,現在卻擔心他今夜不再去了。她早早地離開花園,回到自己房裡安歇。
但是,她情急難耐,就跑到于連的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傾聽。疑慮和情慾吞噬着她,可她不敢進去。這種舉動在她看來是最最可恥的了,因為外省的一則諺語說的就是這種事。
僕人們有的還沒有睡。謹慎終於迫使她回到自己房裡。兩個小時的等待就是兩個世紀的折磨。
不過,于連是太忠於他所謂的責任了,他不會不逐項地完成他為自己規定的事情。
一點的鐘聲響了,他輕輕溜出房門,確信主人己經睡熟,就來到德·萊納夫人的房裡。這一次,他在女友的身邊感到了更多的幸福,因為他不再時時想到他要扮演的角色了。他有眼睛要看了,有耳朵要聽了。德·萊納夫人關於她的年齡說的那些話也讓他的心定了定。
「唉!我比您大十歲呀!您怎麼能愛上我呢?」她反覆地說,也沒有什麼意圖,只是因為這念頭壓迫着她。
于連倒沒有想過這種不幸,不過他也看出這不幸確是實實在在的,他也就把害怕成為笑柄的心理忘得差不多了。
他原以為自己出身微賤,會被她看作是一個地位低下的情夫,這種愚蠢的念頭也消失了。于連的狂熱使他那膽怯的情婦漸漸放下心來,她又感到了一點點幸福,並且又有了評判她的情夫的能力。幸好他這一次几乎沒有那種做作的神情,那可是把昨夜的幽會變成了一次勝利,而不是一次歡情。假使她覺察到他在用心扮演一個角色,這種可悲的發現將會把她的幸福剝奪淨盡。
她只能看到年齡的不配所造成的一種可悲的後果。
雖然德·萊納夫人從未想過那些愛情的理論,但在外省,一談到愛情,年齡的差別總是在財產之後成為開玩笑的另一大老話題。
不多幾天,于連恢復了他這個年紀的全部熱情,愛得神魂顛倒。
「應該承認,」他想,「她心地善良得像天使,而且沒有人比她更漂亮了。」
他几乎完全失去了演戲的念頭。在放任縱情的時刻,他甚至向她承認了他全部的憂慮。這番傾訴把他所激起的熱情推向極點。「這麼說我那情敵還不曾幸福過!」德·萊納夫人想,不由得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