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萊納夫人剛剛穿上一雙網眼長襪,還有巴黎來的小巧玲瓏的鞋子,德爾維夫人見了,心中一驚,她的朋友一向穿著極樸素,總是為此受到德·萊納先生的責備。這三天,德·萊納夫人唯一的樂趣就是裁一條夏裙,用的是一種很時髦的輕薄料子,並且讓愛麗莎快快去做。于連到了不久,裙子才剛剛做成,德·萊納夫人立刻就穿上了。她的朋友不再懷疑。
「她戀愛了,不幸的女人!」德爾維夫人心想。她明白了德·萊納夫人的種種離奇的癥狀。
她看著她跟于連說話。最鮮艷的紅暈漸漸變作蒼白。她的眼睛盯着年輕家庭教師的眼睛,露出了不安。德·萊納夫人時刻期待着他作出解釋,宣佈去留。
于連沒有想到這一層,根本不曾談及。德·萊納夫人經過一場痛苦的鬥爭,終於大着膽子問他,顫抖的聲音中充滿了激情:
「您將離開您的學生到別處去嗎?」
德·萊納夫人遲疑的聲音和眼神讓于連大吃一驚。"這個女人愛我,”他心想,「可是她的驕傲會譴責這瞬間的軟弱,一旦她不再擔心我離開,她會重現她的高傲。」于連閃電般迅速地看見了彼此的地位,就猶豫不決地答道:
「離開這些如此可愛、出身如此高貴的孩子,我會感到非常難過的,可是,也許不得不如此啊。一個人對自己也有應盡的責任。」說出出身如此高貴(這是于連新近學會的貴族用語之一)這幾個字時,他激動了,心底升起一股憎惡感。
「在這個女人的眼裡,我,」他心想,「我不是出身高貴的。」
德·萊納夫人一邊聽他說,一邊欣賞他的才智、他的美貌,他隱約讓她看見離去的可能性,這又刺痛了她的心。于連不在的那段時間裡,德·萊納夫人的維裡埃的朋友們來韋爾吉吃飯,都爭先恐後地誇獎德·萊納先生有幸挖掘出來的這位奇才。這倒不是說他們對孩子們的進步有什麼瞭解。背誦《聖經》,而且是用拉丁文,這件事就讓維裡埃的居民們讚歎不已,這也許要持續一個世紀呢。
于連不跟任何人說話,對這一切渾然不知。假使德·萊納夫人稍微冷靜些,就會對他所贏得的聲譽表示祝賀,而于連的傲氣得到滿足,也就會對她溫柔、親切,何況那件連衣裙他又覺得很可愛呢。德·萊納夫人對這件美麗的連衣裙、對於連關於它說的那些話也感到高興,早想在花園裡轉一轉,而且很快就說她走不動了,她輓着旅行者的胳膊,然而,接觸到他的胳膊,她的力氣非但沒有增加,反而一點也沒有了。
天黑了。大家剛坐下,于連就用起了他那老特權,大膽地把嘴唇挨近漂亮的女鄰座的胳膊,握住了她的手,他想的不是德·萊納夫人,而是富凱對情婦們表現出的大膽,出身高貴這幾個字還壓在他的心上。她握緊他的手,他竟沒有感到絲毫的快樂。對於這天晚上德·萊納夫人過于明顯地流露出來的感情,他一丁點兒自豪感都沒有,連起碼的感激之情也沒有。
面對這美貌、優雅和嬌艷,他几乎無動于衷,心地純潔,不存任何仇恨的感情,無疑會延長青春的期限。在大部分漂亮女人那裡,最先衰老的是容貌。
于連整個晚上都不高興,先前他還只是衝著社會的偶然性發怒,自打富凱向他提供了一條致富的骯髒途徑之後,他又對著自己生氣了。于連一門心思想他的事,雖不時地向兩位夫人說幾句話,卻在不知不覺中放下了德·萊納夫人的手。這個舉動把這可憐的女人的心攪亂了,她從中看見了她的命運的預兆。
她若確信于連的感情,她的貞操也許能找到力量對付他。然而她害怕永遠地失去他,於是激情就讓她昏了頭,她竟又抓住了于連無意中放在椅背上的手。這下可驚醒了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他真希望所有那些如此傲慢的貴族都來作證。吃飯時,他同孩子們坐在桌子末端,他們微笑着望着他,可那是怎樣一種恩主的微笑啊。
「這女人再不能輕視我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心中暗想,「我應該對她的美貌有所感覺,我有義務成為她的情夫。」這樣的念頭,若是在他那朋友的天真的表白之前,他是不會有的。
他剛剛突然間下定的決心使他感到輕鬆快活。他對自己說:「我必須得到這兩個女人中的一個。」他覺得追求德爾維夫人要好得多,這倒不是因為她更可愛,而是因為在她眼裡,他始終是一個因有學問而受人尊重的家庭教師,而不是最初出現在德·萊納夫人面前的那個胳膊下夾着一件平紋結子花呢上衣的木工。
德·萊納夫人偏偏總把他想成那個年輕的工人,羞得眼白都紅了,站在門口不敢按鈴,覺得那最有魅力。
于連繼續察看自己的處境,他看出他不應該考慮征服德爾維夫人,她大概覺察到德·萊納夫人對他有意。他於是不能不回到德·萊納夫人身上來。「我對這女人的性格知道些什麼呢?」于連心想,“只是這一點:我出門之前,我握住她的手,她抽回了;今天,我,抽回我的手,她卻抓住了,並且握緊。真是一個好機會,讓我把她曾對我表示的輕蔑全都回報給她。
天知道她有過多少情夫!她看中了我,也許僅僅是因為見面容易。”
唉!這就是一種過度的文明造成的不幸!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只要受過些教育,其心靈便與順乎自然相距千里,而沒有順乎自然,愛情就常常不過是一種最令人厭煩的責任罷了。
于連那小小的虛榮心繼續向前:「我尤其應該在這個女人身上取得成功,萬一我發了跡,若有人指責我當過低賤的家庭教師,我可以說是愛情把我推向了這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