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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的微笑從他的嘴唇上消失,他想起了他在上流社會、特別是在一個高貴而富有的女繼承人眼中所處的地位。轉眼間他的臉上只剩下高傲和針對自己的憤怒。他感到一種強烈的惱怒,自己居然能夠把出發推遲一小時,得到的卻是如此令人屈辱的對待。
他想:「只有傻瓜才生別人的氣,石頭下落是因為它重。難道我永遠是個孩子嗎?什麼時候我才能養成這個好習慣,我向這些人出賣靈魂僅僅是為了他們的錢?如果我想得到他們的和我自己的尊重,那就應該向他們表明,和他們的財富打交道的是我的貧窮,而我的心和他們的蠻橫無禮相距千里之遙,它高高在上,他們那些輕蔑或寵信的小小表示豈能達到。」
這些情感紛紛湧進年輕的家庭教師的心,他那張多變的臉掛上了自尊心受到傷害和冷酷的表情。德·萊納夫人完全亂了方寸。她原來想賦與她接待時的那種貞潔的冷淡被代之以關切的表情,她剛剛看到的突然變化使她感到十分驚訝,而驚訝激起了關切。早晨見面時所說的身體好天氣好之類的廢話,他們倆一下子誰都說不出來了。
于連,什麼樣的熱情也擾亂不了他的判斷,很快就找出一個辦法向德·萊納夫人表示,他認為他們之間的友誼關係多麼微不足道;他對這次小小旅行隻字未提,行了一個禮,轉身便走。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她在他頭天晚上還那麼可愛的目光中看的那種陰鬱的高傲把她嚇獃了,這時,他的大兒子從花園深處跑來,一邊擁抱她一邊說:
「我們放假啦,于連先生出門旅行去了。」
聽了這句話,德·萊納夫人頓時感到周身冰涼,如同死了一樣。她因其貞潔而不幸,又因其軟弱而更加不幸。
這場新的風波佔據了她的全部想象力,她在剛剛度過的那個可怕的一夜裡下定的那些明智的決心,都被她拋到九霄雲外。現在的問題不再是抗拒這個如此可愛的情人,而是要永遠地失去他了。
吃中飯她必須到場。更令她感到痛苦的是,德·萊納先生和德爾維夫人偏偏只談于連的離開。維裡埃的市長注意到,他請假時的強硬口吻中有一種不尋常的東西。
「這個小鄉下人的口袋裏肯定有什麼人的建議。不過,這什麼人,哪怕是瓦勒諾先生,也不能不對這六百法郎的數目感到有點兒泄氣,他現在就得預先準備出這筆款項。昨天,在維裡埃,大概有人要求給三天的時間來考慮;今天早晨,為了避免非得給我一個答覆不可,這位小先生就出發到山裡去。不得不認真對待一個傲慢的混蛋工人,我們今天就到了這地步!」
德·萊納夫人暗想:「我的丈夫不知道他把于連傷害得多麼深,既然他都認為于連要離開我們了,那我還有什麼可想的呢?啊,一切都不可輓回了!」
為了至少能夠自由地哭一場,還有為了不回答德爾維夫人的問話,她說她頭疼得厲害,躺到床上去了。
「這就是女人呀,」德·萊納先生又彈出他的老調,「這些複雜的機器總是有什麼地方出毛病。」他嘟嘟囔囔地走了。
偶然情況把德·萊納夫人投入可怕的熱情之中,當她經受着這種熱情的最殘酷的折磨之時,于連正在山區所能呈現的最美的景色中趕路。他必須穿越韋爾吉北面的大山脈。一座高山畫出了杜河的谷地,他走的那條小路穿過大片大片的山毛櫸林,就在這座高山的斜坡上無窮盡地曲折蜿蜒,逐漸上升。不久,旅人的目光越過攔住南下的杜河河道的那些不那麼高的山丘,直達勃民第和博若萊的沃野。
這位年輕野心家的心靈無論對此種類型的美多麼遲鈍,也禁不住要不時地停下腳步,望一望那如此廣闊、如此莊嚴的景緻。
他終於到達這座高山的山頂,山頂旁邊有一條近路,通向他的朋友、年輕的木材商富凱居住的那條偏僻的山谷。于連並不急於見到他,也不急於見到其他任何人。他像一隻猛禽一樣藏在山頂那些光禿禿的岩石中間,遠遠地就能看見朝他走近的人。他在一面几乎垂直的峭壁上發現一個小山洞。
他飛跑幾步,很快便進入洞中。「在這兒,」他說,眼睛裡閃爍着快樂的光芒,「誰也傷害不了我。」他忽然心生一念,何不盡情享受一下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的樂趣,既然別的地方對他都是那樣地危險。一塊方石就充作桌子。
他奮筆疾書,周圍的一切皆視而不見。他終於注意到,太陽已經落在遠離博若萊的那些大山後面了。
「我何不在此過夜?」他對自己說,「我有麵包,而且我是自由的!」隨着這個偉大的字眼兒的聲音,他的心靈興奮起來,他的虛偽弄得他即使在富凱家裡也感到不自由。他雙手托着腦袋,沉浸在幻想和獲得自由的幸福中,他長這麼大,從未像在這個山洞裡這麼幸福過。他怔怔的,看著黃昏的光線一道道地消失。周圍是無邊的黑暗,他的心靈在沉思中亂撞,他想象有朝一日他會在巴黎遇見什麼。
首先是一個女人,她比他在外省年能見到的任何女人都更美,更有才華。他熱烈地愛她,也為她所愛。如果他暫時離開她,那是為了去獲取榮譽,為了更值得她愛。
一個在巴黎上流社會的可悲現實中被教養成人的青年,假設他有于連的相象力,當他的幻想發展到這種地步時也會被冷酷的諷刺喚醒;壯舉早已隨實現的希望消失,取代它的是那句人們如此熟悉的格言:「離開情婦,唉,就有一日兩、三次被騙之虞。」年輕的鄉下人在他和最英勇的行為之間只看見缺乏機會,其餘的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