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決定性的時刻臨近了,于連的心跳得好怪。入夜,他看出這一夜將是一個漆黑的夜,不由得心中大喜,壓在胸口的一塊巨石被掀掉了。天空佈滿大塊的雲,在熱風中移動,預示着一場暴風雨。兩個女友散步去了,很晚才回來。
這一天晚上,她們倆做的事,件件都讓于連覺得奇怪。她們喜歡這樣的天氣,對某些感覺細膩的人來說,這似乎增加了愛的歡樂。
大家終於落座,德·萊納夫人坐在於連旁邊,德爾維夫人挨着她的朋友。于連一心想著他要做的事,竟找不出話說。談話無精打采,了無生氣。
于連心想:「難道我會像第一次決鬥那樣發抖和可憐嗎?」他看不清自己的精神狀態,對自已和對別人都有太多的猜疑。
這種焦慮真是要命啊,簡直無論遭遇什麼危險都要好受些。他多少次希望德·萊納夫人有什麼事,不能不回到房裡去,離開花園!于連極力剋制自己,說話的聲音完全變了;很快,德·萊納夫人的聲音也發顫了,然而于連竟渾然不覺。責任向膽怯發起的戰鬥太令人痛苦了,除了他自己,什麼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古堡的鐘已經敲過九點三刻,他還是不敢有所動作。
于連對自己的怯懦感到憤怒,心想:「十點的鐘聲響過,我就要做我一整天裡想在晚上做的事,否則我就回到房間裡開槍打碎自己的腦袋。」
于連太激動了,几乎不能自己。終於,他頭頂上的鐘敲了十點,這等待和焦灼的時刻總算過去了。鐘聲,要命的鐘聲,一記記在他的腦中迴蕩,使得他心驚肉跳。
就在最後一記鐘聲餘音未了之際,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德·萊納夫人的手,但是她立刻抽了回去。于連此時不知如何是好,重又把那隻手握住。雖然他已昏了頭,仍不禁吃了一驚,他握住的那隻手冰也似的涼;他使勁地握著,手也戰戰地抖;德·萊納夫人作了最後一次努力想把手抽回,但那隻手還是留下了。
于連的心被幸福的洪流淹沒了,不是他愛德·萊納夫人,而是一次可怕的折磨終於到頭了。他想他該說話了,不然德爾維夫人會有所察覺,這時他的聲音變得響亮而有力。相反,德·萊納夫人的聲音卻藏不住激動。她的女友以為她不舒服,建議她回房去。
于連感到了危險:「假如德·萊納夫人回客廳去,我就又陷入白天的那種可怕的境地了。這隻手我握的時間還太短,還不能算是我的一次勝利。」
正當德爾維夫人再次建議回客廳時,于連用力握了一下那隻手。
德·萊納夫人已經站起來,復又坐下,有氣無力地說:
「我是覺得有些不舒服,不過,外面的新鮮空氣對我有好處。」
這些話確認了于連的幸福,此時此刻,他真是幸福到了極點:他口若懸河,忘掉了偽裝,兩個女友聽著,簡直覺得他是世間最可愛的男人。然而,這突如其來的雄辯仍嫌有氣不足。起風了,暴風雨要來了,于連生怕德爾維夫人受不住而想一個人回客廳。那樣的話,他就要和德·萊納夫人面面相覷,單獨在一起了。
剛纔,他是偶然地憑信一股盲目的勇氣才有所行動,而現在他覺得哪怕對她說一句最簡單的話也力不能及。無論她的責備多麼輕微,他也會一觸即潰,剛剛獲得的勝利也將化為烏有。
幸運的是,這晚他的動人又誇張的議論博得了德爾維夫人的歡心,她先前常常覺得他笨拙得像一個孩子,不大討人喜歡。至于德·萊納夫人,手握在於連手裡,倒是什麼也沒想,隨波逐流由它去了。在當地傳說大膽夏爾手植的這株大椴樹下度過的這幾個鐘頭,對她來說,是一段幸福的時光。風在椴樹濃密的枝葉間低吟,稀疏的雨點滴滴答答落在最低的葉子上,她聽得好開心啊。
于連沒有注意到一個本可以使他放心的情況:德·菜納夫人和德爾維夫人腳旁的一隻花盆被風掀倒,她不得不抽出手來,起身幫助表姐扶起花盆,可是她剛一坐下,就几乎很自然地把手伸給他,彷彿這已是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
午夜的鐘聲早已響過,終須離開花園,這就是說,要分手了。陶醉于愛之幸福的德·萊納夫人天真無知,竟沒有絲毫的自責。幸福使她失眠了。于連卻沉沉睡去,膽怯和驕傲在他心中交戰了整整一天,弄得他筋疲力盡。
第二天早晨五點鐘,他被人叫醒;他几乎已經把德·萊納夫人忘了,她若是知道,那對她可是太殘酷了。他履行了他的責任,而且是一個英雄的責任。這種感覺使他非常幸福,他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懷着一種全新的樂趣重溫他的英雄的豐功偉績。
午餐的鈴聲響了,他在閲讀大軍公報的時候已經把昨夜的勝利全部拋在腦後。他下樓朝餐廳走去,用一種輕佻的口吻對自己說:「應該告訴這個女人我愛她。」
他滿以為會遇到一雙柔情繾綣的眼睛,不料看見的卻是德·萊納先生的一張嚴厲的臉。德·萊納先生兩個小時前從維裡埃來到,他毫不掩飾對於連的不滿,他居然整整一上午扔下孩子不管。當這個有權有勢的人不高興並且認為無須掩飾的時候,他的臉真是再難看不過了。
丈夫的每句刻薄的話,都像針一樣刺着德·萊納夫人的心。可是于連還沉浸在狂喜之中,還在回味剛剛在他眼前發生的持續了數小時的一件件大事,因此一開始他不能令注意力屈尊去聽德·萊納先生的那些傷人的話。最後,他相當生硬地對他說:
「我剛纔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