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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于連一無所知。這樣,他跟德·萊納夫人一起生活,遇到兩人獨處的時候,就會出現一種最奇怪的沉默。在客廳裡,無論他的舉止多麼謙卑,她總在他的眼睛裡發現一種精神優越的神氣,所有她家裡來的那些人他都不屑一顧。她若單獨和他在一起,哪怕短短的一刻,她也會看到他明顯地發窘。
她感到不安,因為女人的本能告訴她,這種窘迫毫無溫情可言。
于連從老外科軍醫關於他所見過的上流社會的敘述中,得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看法,根據這種看法,在他和女人在一起的場合,只要大家不說話了,他就覺得丟臉,彷彿這沉默是他一個人的錯。在兩人單獨談話的時候,這種感覺更是使人百倍地痛苦。關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獨處時應該說些什麼,他的想象中充滿了最誇張的、最縹緲的觀念,只能在他的慌亂中為他提供一些令人不能接受的主意。他的心靈墮入五里霧中,但是他擺脫不了最讓人丟臉的沉默。
於是,在他和德·萊納夫人及孩子們的長時間的散步中。原本嚴肅的神情由於這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就變得更加嚴肅了。他極其看不起自己。如果他不幸強迫自己說話,他就會說出最為可笑的事情來。
最糟糕的是,他看到並且誇大了他的荒唐,然而他看不到的是他眼睛的表情;他的眼睛那麼美,顯示出一顆那麼熱烈的靈魂,猶如那些好演員,它們有時賦與事物一種本來並沒有的迷人的含義。德·萊納夫人注意到,他跟她單獨在一起時,永遠也說不出什麼正經的事情來,除非有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不再去想如何把一句恭維話說得漂亮。由於她從到家裡來的朋友們那裡聽不到什麼新穎的、出色的思想,所以她能懷着極大的樂趣欣賞于連的智慧的閃光。
自拿破崙倒台以來,向女人獻慇勤被從外省的風俗中清除出去,嚴厲得不留一絲痕跡。人人都害怕失去自己的職位。騙子在聖會中尋求支持。偽善甚至在自由黨的圈子裡也得到長足的發展。
煩悶變本加厲。除了讀書種地之外,再沒有別的消遣。
德·萊納夫人是一位虔誠的姑母的富有繼承人,十六歲上嫁給一位可敬的紳士,有生以來,連與愛情多少有點相似的感情都從未體驗過,也從未見過。只是聽她懺悔的善良的本堂神甫謝朗曾經針對瓦勒諾先生的追求跟她談過愛情,而且向她描繪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景象,以至于愛情這個字眼在她的心目中就意味着最下流的淫蕩。偶而也有幾本小說落到她的眼下,她在那裡面發現的愛情被當作一種例外,甚至被當作是不自然的。幸虧這種無知,德·萊納夫人才感到十分幸福,不斷地關心于連,絶想不到要對自己有絲毫的責備。
第八章小小風波
德·菜納夫人天使般的溫柔,既得之於性格,也得之於眼前的幸福,只是偶而想到女仆愛麗莎,態度才稍許有些改變。這姑娘繼承了一份遺產,去向謝朗神甫作懺悔,說她打算和于連結婚。神甫為朋友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興,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于連竟斷然拒絶,說愛麗莎小姐的提議對他不合適。
「我的孩子,當心您在想些什麼呀,」神甫皺着眉頭說。“您若單單為了志向而蔑視一筆不俗的財富,我祝賀您。我當維裡埃的本堂神甫已足足五十六年,然而種種跡象表明,我仍要被撤職,這使我很難過,但是我畢竟還有八百利弗爾的年金。我告訴您這一細節,為的是讓您不要對當教士的前途抱有幻想。
如果您想巴結權貴,那您必將墮入地獄,萬劫不復。您可能發跡,那就得損害受苦的人,奉承專區區長、市長、有權有勢的人,為其慾望效勞。這種行為在塵世間被稱為處世之道,對一個世俗的人來說,這種處世之道和他的獲救並非絶對地不相容。但是我們當教士的就要有所選擇了。
要麼在塵世發財,要麼在天國享福,沒有中間道路。去吧,我親愛的朋友,仔細想想,過三天給我最後的答覆。我很難過,我在您的性格深處隱約看見鬱結着一股熱情,它向我表明的不是一個教士應具備的剋制和對塵世利益的完全棄絶。我看透了您的心思。
但是,請允許我對您說,”善良的神甫又補了一句,眼裡含着淚,「您若當了教士,我擔心您是否能獲救。」
于連大為感動,心中不免慚傀;他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愛他;他高興得哭了,為了不讓人看見,他跑到山上的大樹林裡哭了個痛快。
「為什麼我會這樣?」最後他對自己說,「我覺得我能為謝朗這位善良的神甫去死一百次,然而他卻剛剛向我證明我不過是個傻瓜而已。要緊的是把他騙過,而他卻猜中了我的心思。他說的我那一股鬱結的熱情,正是我的發跡的計劃呀。他認為我不配當教士,又恰恰是在我以為放棄五十路易的年金會使他對我的虔誠和志向給予最高評價的時候。」
「將來,」于連又想,「我只能相信我的性格中經過考驗的那部分了。誰會對我說,我能在眼淚中找到快樂!我愛這個證明我不過是個傻瓜的人!」
三天以後,于連去見神甫。他已經找到託辭,其實他本該第一天就準備好的。這託辭乃是一種誹謗,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吞吞吐吐地向神甫承認,有一個不便言明的理由使他一開始就不能考慮這樁擬議中的婚事,說出來會損害一個第三者。這是譴責受麗莎行為不端啊。
謝朗先生發現他的態度中有一種全然世俗的熱情,與那種激勵着一個年輕教士的熱情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