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表面上極其隨和,也善於剋制個人的意願,常被維裡埃的丈夫們作為榜樣讓他們的妻子學,德·萊納先生也引以為自豪,其實她的這種慣常的精神狀態不過是一種最高傲的脾性造或的。任何一位因其驕傲而被稱道的公主,對那些侍從貴族圍繞着她的所作所為給予的注意,也要比這個看起來如此溫柔;如此謙遜的女人對她丈夫的所言所行給予的注意多出不知多少。在於連到來之前,她關心的實際上只是她的那些孩子。他們的頭疼腦熱,他們的痛苦,他們的小小歡樂,佔據了這顆心的全部感覺。
她在貝藏松的聖心修道院時,只熱愛過天主。
她不願意對任何人說,她的一個孩子的一次發燒,几乎能讓她急得如同這個孩子已經死了一樣。結婚的最初幾年,傾吐衷腸的需要促使她把這種痛苦說給丈夫聽,然而碰到的總是一陣粗魯的大笑,聳聳肩膀以及關於女人的傻念頭的幾句粗俗的格言。此類笑話,如果和孩子們的病痛有關,就會象匕首一樣扎進她的心裡。離開了度過少女時代的耶穌會修道院裡那種慇勤的、甜得膩人的奉承,德·莫吉隆一樣。
粗魯、對一切與金錢、地位和十字勛章無關的事情露骨的麻木,還有對一切使他們感到不快的推理所懷有的盲目仇恨,在她看來,這些東西對男人這個性別來說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穿靴子戴氈帽一樣。
許多年之後,德·萊納夫人還是對這些嗜錢如命的人感到不習慣,然而她還得生活在他們中間。
于連這個小鄉下人的成功蓋出於此。德·萊納夫人對這顆高尚而驕傲的心靈充滿了同情,從中得到了美妙的、洋溢着新鮮事物的魅力的快樂。她很快就原諒了于連的極端無知,這無知成了他的又一個可愛之處;也原諒了于連的舉止生硬,這生硬她竟能加以糾正。她發現他的談話居然也值得一聽,哪怕說的是一條狗橫穿馬路被農民急駛的大車壓死。
這個痛苦的場面使她的丈夫哈哈大笑,可于連呢,她看見他蹙緊了烏黑的、彎得很好看的眉毛。漸漸地,她覺得寬厚、靈魂高尚、仁慈只存在於這個年輕的神甫身上。她把這些美德在高貴的心靈中激起的同情心甚至欽佩之情都給了他一個人。
在巴黎,于連和德·萊納夫人的關係很快會變得簡單,因為在巴黎,愛情是小說的產兒。年輕的家庭教師和他的靦腆的女主人,可以在三、四本小說、甚至吉姆納茲劇院的台詞中找到對他們的處境的說明。小說可以勾畫出要他們扮演的角色,提出可供他們模仿的榜樣,而這榜樣,虛榮心遲早要逼着于連照着去做,儘管並無絲毫的樂趣,甚至還會感到厭惡。
在阿韋龍或比利牛斯的一座小城裡,氣候的炎熱可以讓最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變得具有決定性。在我們的比較陰沉的天空下,一個貧窮的年輕人只能野心勃勃,因為他那顆敏感細膩的心靈使他需要一些花錢的享受。他天天都看見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這女人打心眼兒裡規規矩矩,心思全在孩子身上,絶不會到小說裡去找行動的榜樣。在外省,一切都慢慢地來,一切都在逐漸中做成,這反倒更多些自然。
德·萊納夫人想到年輕的家庭教師的貧窮,常常感到心頭一熱,流下淚來,有一次讓于連撞見,她正哭得傷心。
「啊,夫人,您遇到了什麼不幸嗎?」
「不,我的朋友,」她答道,「去叫孩子們來,我們散步去。」
她輓起於連的胳膊,靠着他,那方式讓于連覺得奇怪。她這是第一次稱他「我的朋友」。,
散步快結束的時候,于連注意到她的臉通紅。她放慢了腳步。
「可能有人跟您說過,」她說,並不看他,「我是一個很富有的姑母的唯一繼承人,她住在貝藏松,常送我許多禮物……我的兒子們取得了進步……那樣地驚人……為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想請您接受一個小小的禮物。不過是幾個路易罷了,您好買些內衣。不過……」她的臉更紅,並且打住不說了。
「不過什麼,夫人?」于連問。
「就不必跟我丈夫說了。」她說著低下了頭。
「我出身卑微,夫人,但是我並不低賤,」于連說,停下腳步,並且挺直了身子,「您對此考慮不夠啊。如果我對德·萊納先生隱瞞有關我的錢的任何事情,那我就連一個僕人都不如了。」
德·萊納夫人嚇獃了。
「自從我住到這個家裡來,」于連繼續說,「市長先生已五次付給我三十六法郎,我隨時準備把我的帳本給德·萊納先生看,給隨便什麼人看,甚至給恨我的瓦勒諾先生看。」
這一通發泄之後,德·萊納夫人一直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直到散步結束,兩個人誰也未能找出個話題來恢復中斷了的談話。在於連那顆驕傲的心裡,對德·萊納夫人的愛情是越來越不可能了;至于她,她尊重他,敬佩他;可她以前曾為此受到過申斥呀。她藉口補救她無意中使他蒙受的屈辱,就容許自己給予他最溫存的體貼。這種態度的新鮮感使她整整幸福了一個禮拜。
結果,于連的憤怒得到部分的平復,但是他遠遠沒有看到其中與個人之間的好感有什麼相似的地方。
「看看,」他心想,「這些有錢人就是這樣。他們侮辱了一個人,接着以為裝裝樣子就能加以補救!」
德·萊納夫人有一肚子話要說,況且她也太天真,儘管拿定主意,還是不能不把她送錢給于連以及受到回絶的事說給丈夫聽。
「什麼,」德·萊納先生大為光火,「您居然能夠容忍一個僕人的拒絶!」
由於德·萊納夫人聽見「僕人」這個字眼兒叫了起來,德·萊納先生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