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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吃得口滑,只顧要吃;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夠麼?」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武松道:「不要你貼錢,只將酒來篩。」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家道:「你這條長漢儻或醉倒了時,怎扶得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
酒家那裡肯將酒來篩。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飲老爺性發,通教你屋裡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酒家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松吃了。前後共吃了十八碗,綽了哨棒,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裡去?」武松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麼?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武松道:「甚麼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隻弔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獵戶擒捉發落。岡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個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得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
武松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鳥做聲!便真個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裡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酒家道:「你看麼!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一面說,一面搖着頭,自進店裡去了。
這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里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颳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面寫道:「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成隊過岡,請勿自誤。」
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裡歇宿。我卻怕甚麼鳥!」橫拖着哨棒,便上岡子來。
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裡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腳讀時,上面寫道:
陽谷縣示:為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傷害人命,見今杖限各鄉裡正並
獵戶人等行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
岡;其餘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各宜知悉。
政和……年……月……日。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身再回酒店裡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
武松正走,看看酒湧上來,便把氈笠兒掀在脊樑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
武松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見發起一陣狂風。那一陣風過了,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弔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裡,閃在青石邊。那大蟲又餓,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裡攛將下來。武松被那一驚,酒都作冷汗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