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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去數千里,以燕趙之人,談滇黔之俗,而謂居是土者,不如吾所知之確,然耶否耶?晚出數十年,以髫齔之子,論耆舊之事,而曰見其人者,不如吾所知之確,然耶否耶?左丘明身為魯史,親見聖人,其于春秋,確有源委。至唐中葉,陸淳輩始持異論,宋孫復以後哄然佐鬥,諸說爭鳴,皆曰左氏不可信,吾說可信,何以異於是耶?蓋漢儒之學務實,宋儒則近名,不出新義,則不能聳聽;不排舊說,則不能出新義。諸經訓詁,皆可以口辯相爭,惟春秋事蹟厘然,難於變亂。於是謂左氏為楚人,為七國初人,為秦人,而身為魯史,親見聖人之說搖,既非身為魯史,親見聖人,則傳中事蹟,皆不足據,而後可惟所欲言矣。
沿及宋季,趙鵬飛作春秋經筌,至不知成風為僖公生母,尚可與論名分,定褒貶乎?元程端學推波助瀾,尤為悍戾。偶在五雲多處——即原心亭,檢校端學春秋解,周編修書昌因言:有士人得此書,珍為鴻寶,一日與友人遊泰山,偶談經義,極稱其論叔姬歸皕一事,推闡至精。夜夢一古妝女子,儀衛曾嚴,厲色詰之曰:武王元女,實主東嶽,上帝以我艱難完節,接跡共姜,俾隷太姬為貴神,今二千餘年矣。昨爾述豎儒之說,謂我歸皕為淫于紀季,虛辭誣詆,實所痛心,我隱公七年歸紀,莊公二十年歸眘,相距三十四年,已在五旬以外矣。
以斑白之嫠婦,何由知季必悅我?越國相從,春秋之法,非諸侯夫人不書,亦如非卿不書也。我待年之媵,例不登諸簡策,徒以矢心不二,故仲尼有是特筆。程端學何所依憑,而造此暖昧之謗耶?爾再妄傳,當臠爾舌,命從神以骨朵擊之。狂叫而醒,遂毀其書。
余戲謂書昌曰:君耽宋學,乃作此言。書昌曰:我取其所長,而不敢諱所短也。是真持平之論矣。
●楊令公祠在古北口內,祀宋將楊業。顧亭林昌平山水記,據宋史,謂業戰死長城北口,當在雲中,非古北口也。考王曾行程錄,已雲古北口內有業祠。蓋遼人重業之忠勇,為之立廟,遼人親與業戰,曾奉使時,距業僅數十年,豈均不知業歿于何地。
宋史則元季托克托所修——托克托舊作脫脫,蓋譯音未審,今從三史國語解——距業遠矣,似未可據後駁前也。
●余校勘秘籍,凡四至避暑山莊。丁未以冬,戊申以秋,己酉以夏,壬子以春,四時之勝胥覽焉。每泛舟至文津閣,山容水意,皆出天然,樹色泉聲,都非塵境。陰晴朝暮,千態萬狀,雖一鳥一花,亦皆入畫,其尤異者,細草沿坡帶谷,皆茸茸如綠氍,高不數寸,齊如裁剪,無一莖參差長短者,苑丁謂之規矩草。
出宮牆才數步,即眀盽滋蔓矣。豈非天生嘉卉,以等宸遊哉。
●李又聃先生言,有張子克者,授徒村落,岑寂寡睧.偶散步場圃間,遇一士,甚溫雅,各道姓名,頗相款洽,自雲家住近村,裡巷無可共語者,得君如空谷之足音也,因共至塾,見童子方讀孝經,問張曰:此書有今文古文,以何為是。張曰:司馬貞言之詳矣。近讀呂氏春秋,見審微篇中引諸侯一章,乃是今文。七國時人所見如是,何處更有古文乎?其人喜曰:君真讀書人也。
自是屢至塾,張欲報謁,輒謝以貧無棲止,夫婦賃住一破屋,無地延客。張亦遂止。一夕,忽問君畏鬼乎?張曰:人未離形之鬼,鬼已離形之人耳,雖未見之,然覺無可畏。其人恧然曰:君既不畏,我不欺君,身即是鬼,以生為士族,不能逐焰口,爭錢米,叨為氣類,求君一飯可乎?張契分既深,亦無疑懼,即為具食,且邀使數來,考論圖籍,殊有端委,偶論太極無極之旨,其人怫然曰:于傳有之,天道遠,人事邇,六經所論,皆人事,即易闡陰陽,亦以天道明人事也,舍人事而言天道,已為虛杳:又推及先天之先,空言聚訟,安用此為?謂君留心古義,故就君求食,君所見乃如此乎?拂衣竟起,倏已影滅,再于相遇處候之,不復睹矣。
●余督學閩中時,院吏言,雍正中,學使有一姬墮樓死,不聞有他故,以為偶失足也。久而有泄其事者,曰:姬本山東人,年十四五,嫁一窶人子,數月矣。夫婦甚相得,形影不離,會歲饑不能自活,其姑賣諸販鬻婦女者,與其夫相抱,泣徹夜,嚙臂為志而別。夫念之不置,沿途乞食,兼程追及販鬻者,潛隨至京師,時于車中一覿面。
幼年怯懦,懼遭訶詈,不敢近相視,揮涕而已。既入官媒家,時時候于門側,偶得一睹,彼此約勿死。冀天上人間,終一相見也。後聞為學使所納,因投身為其幕友仆,共至閩中,然內外隔絶,無由通問,其婦不知也。
一日病死。婦聞婢媼道其姓名籍貫,形狀年齒,始知之。時方坐筆捧樓上,凝立良久,忽對眾備言始末,長號數聲,奮身投下死。學使諱言之,故其事不傳,然實無可諱也。
大抵女子殉夫,其故有二,一則睩柱綱常,寧死不辱,此本乎禮教者也;一則忍恥偷生,苟延一息,冀樂昌破鏡,再得重圓。至望絶勢窮,然後一死以明志,此生於情感者也。此女不死於販鬻之手,不死於媒氏之家,至玉玷花殘,得故夫凶問而後死,誠為太晚。然其死志則久定矣,特私愛纏綿,不能自割,彼其意中,固不以當死不死為負夫之恩,直以可待不待為辜夫之望,哀其遇,悲其志,惜其用情之誤則可矣。
必執春秋大義,責不讀書之兒女,豈與人為善之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