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員外德懋,自言為東嶽冥官,余弗深信也。然其言則有理,曩在裘文達公家,嘗謂余曰:冥司重貞婦,而亦有差等。或以兒女之愛,或以田宅之豐,有所繫戀而弗去者,下也;不免情慾之萌,而能以禮義自克者,次也;心如枯井,波瀾不生,富貴亦不睹,饑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計者,斯為上矣。如是者千百不得一,得一則鬼神為起敬。
一日喧傳節婦至,冥王改容,冥官皆振衣佇迓,見一老婦儡然來,其行步步漸高,如躡階級。比到,則竟從殿脊上過,莫知所適,冥王憮然曰:此已生天,不在吾鬼錄中矣。又曰:賢臣亦三等,畏法度者為下,愛名節者為次,乃心王室,但知國計民生,不知禍福毀譽者為上。又曰:冥司惡躁競,謂種種惡業,從此而生,故多困躓之,使得不償失。
人心愈巧,則鬼神之機亦愈巧。然不甚重隱逸,謂天地生才,原期于世事有補,人人為巢許,則至今洪水橫流,並掛瓢飲犢之地,亦不可得矣。又曰:陰律如春秋責備賢者,而與人為善。君子偏執害事,亦錄以為過;小人有一事利人,亦必予以小善報。
世人未明此義,故多疑因果或爽耳。
●內閣學士永公諱寧,嬰疾,頗委頓。延醫診視,未遽愈,改延一醫,索前醫所用藥帖,弗得。公以為小婢誤置他處,責使搜索,雲不得且笞汝。方倚枕憩息,恍惚有人跪燈下曰:公勿笞婢,此藥帖小人所藏。
小人即公為臬司時平反得生之囚也。問藏葉帖何意,曰:醫家同類皆相忌,務改前醫之方,以見所長。公所服藥不誤,特初試一劑,力尚未至耳。使後醫見方,必相反以立異,則公殆矣。
所以小人陰竊之。公方昏悶,亦未思及其為鬼。稍頃始悟,悚然汗下,乃稱前方已失,不復記憶,請後醫別疏方。視所用藥,則仍前醫方也。
因連進數劑,病霍然如失。公鎮烏魯木齊日,親為余言之,曰:此鬼可謂諳悉世情矣。
●族叔癐庵言,肅寧有塾師,講程朱之學。一日有游僧乞食于塾外,木魚琅琅,自辰逮午不肯息。塾師厭之,自出叱使去,且曰:爾本異端,愚民或受爾惑耳,此地皆聖賢之徒,爾何必作妄想!僧作禮曰:佛之流而募衣食,猶儒之流而求富貴也。同一失其本來,先生何必定相苦?塾師怒,自擊以夏楚。
僧振衣起曰:太惡作劇。遺布囊于地而去。意必復來,暮竟不至。捫之,所貯皆散錢,諸弟子欲探取。
塾師曰:俟其久而不來再為計。然須數明,庶不爭。甫啟囊,則群蜂坌湧,螫師弟面目盡腫,號呼撲救。鄰裡咸驚問,僧忽排闥入曰:聖賢乃謀匿人財耶?提囊徑行。
臨出,合掌向塾師曰:異端偶觸忤聖賢,幸見恕。觀者粲然。或曰幻術也,或曰塾師好闢佛,見僧輒詆。僧故置蜂于囊以戲之。
癐庵曰:此事余目擊。如先置多蜂于囊,必有蠕動之狀,見于囊外。爾時殊未睹也。雲幻術者為差近。
●朱青雷言,有避仇竄匿深山者,時月白風清,見一鬼徙倚白楊下,伏不敢起。鬼忽見之曰:君何不出?慄而答曰:吾畏君。鬼曰:至可畏者莫若人,鬼何畏焉?使君顛沛至此者,人耶鬼耶?一矣而隱。余謂此青雷有激之寓言也。
●都察院庫中有巨蟒,時或夜出。余官總憲時,凡兩見。其蟠跡著塵處,約廣二寸餘,計其身當橫徑五寸。壁無罅,門亦無罅,窗棱闊不及二寸,不識何以出入。
大抵物久則能化形,狐魅能自窗隙往來,其本形亦非窗隙所容也。堂吏雲其出應休咎,殊無驗。神其說耳。
●幽明異路,人所能治者,鬼神不必更治之,示不瀆也;幽明一理,人所不及治者,鬼神或亦代治之,示不測也。戈太仆仙舟言,有奴子嘗醉寢城隍神案上,神拘去笞二十,兩股青痕斑斑,太仆目見之。
●杜生村,距余家十八里,有貪富室之賄,鬻其養媳為妾者,其媳雖未成婚,然與夫聚已數年,義不再適。度事不可止,乃密約同逃。翁姑覺而追之,二人夜抵余村土神祠,無可棲止,相抱泣。忽祠內語曰:追者且至,可匿神案下。
俄廟祝踉蹌醉歸,橫臥門外。翁姑追至,問蹤跡,廟祝囈語應曰:是小男女二人耶?年約若干,衣履若何,向某路去矣。翁姑急循所指路往,二人因得免。乞食至媳之父母家,父母欲訟官,乃得不鬻。
爾時祠中無一人。廟祝曰:吾初不知是事,亦不記作是語,蓋皆土神之靈也。
●乾隆庚子,京師楊梅竹斜街,火所毀殆百楹。有破屋巋然獨存。四面頽垣,齊如界畫,乃寡媳守病姑不去也。此所謂孝弟之至,通於神明。
●于氏,肅寧舊族也。魏忠賢竊柄時,視王侯將相如土苴,顧以生長肅寧,耳濡目染,望于氏如王謝。為侄求婚,非得于氏女不可。適于氏少子赴鄉試,乃置酒強邀至家,面與議。
于生念:許之則禍在後日;不許則禍在目前,猝不能決,言父在難自專。忠賢曰:此易耳。君速作禮,我能即致太翁也。是夕,于翁夢其亡父,督課如平日,命以二題:一為孔子曰諾,一為歸潔其身而已矣。
方構思,忽叩門驚醒,得子書,恍然頓悟。因覆書許姻,而附言病頗棘,促子速歸。肅寧去京四百餘裡,比信返,天甫微明,演劇猶未散。于生匆匆束裝,途中官吏迎候者已供帳相屬。
抵家後,父子俱稱疾不出。是歲為天啟甲子。越三載而忠賢敗,竟免于難。事定後,于翁坐小車,遍游郊外曰:吾三載杜門,僅博得此日看花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