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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寫風雪渡江的詩,用極古簡的筆法,繪出一幅饒有情致的圖畫。首句點出地點,詩人正「渡」的是漢江環繞襄陽、峴山的一段,這同時也是寫景,淡淡鉤勒出峴山的輪廓,在灰色的冬晚天空背景襯托下,峴亭的影子顯得特別惹眼和好看。次句點節令(「歲闌」),兼寫江上景色。由於歲暮天寒,故「古道少行人」。然而「渡口只宜寂寂,人行須是疏疏」,反而增添了一種詩情畫意。三句是寄語逆旅主人備酒,藉此引起末句「夜來風雪過江寒」,於是讀者看到:江間風雪瀰漫,峴山漸漸隱沒在雪幕之中,一葉扁舟正衝風冒雪過江而來。末二句用「為報」的寄語方式喝起,更使讀者進入角色,不僅看到一幅天生的圖畫,而且感到人在畫圖中。
說它如畫,似乎還遠不能窮盡此詩的好處。雖然這位佚名詩人無一語道及自己的身份、經歷和心情,但詩中有一股鬱結之氣入人很深,讀後經久難釋,讀者對詩人不曾言及的那一切似乎又瞭解得很多。
襄陽這地方,不僅具有山水形勝之美,歷來更有多少令人神往的風流人物,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晉代的羊祜。史載他鎮守襄陽,務修德政,身後當地百姓為他在峴山置碑,即有名的「墮淚碑」。詩的首句說「襄陽好向峴亭看」,難道僅僅是就風光「好」而言麼?那盡人皆知的羊公碑,詩人是不會不想到的。而且,詩越往後讀,越讓人感到有一種懷古之情深藴境中。前面提到峴山「峴亭」,緊接就說「人物蕭條」,難道又僅僅是就江上少人行而言麼?細細含味,就感到一種「時無英雄」的感喟盤旋句中。
「習家池」乃襄陽名勝之一。在那注重名士風度的晉代,「習家」曾是襄陽的望族,出過象習鑿齒那樣的大名士。在重冠冕(官階爵祿)壓倒重門閥的唐代,諸習氏自然是今不如昔了。第三句不言「主人」或「酒家」,而言「習家」,是十分有味的。它不僅使詩中情事具有特殊地方色彩,而且包含濃厚的懷古情緒,一種「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的感慨油然而生。懷着這樣的心情,所以他「初渡漢江」就能象老相識一樣「為報習家多置酒」了。何以不光「置酒」而且要「多」?除因「夜來風雪過江寒」的緣故,而聯繫前文,還有更深一層涵義,這就是要借酒杯一澆胸中塊壘,不明說尤含蓄有味。這兩句寫得頗有情致,開口就要主人「多置酒」,于不客氣中表現出豪爽不覊的情懷。
於是,在那風雪漢江渡頭如畫的背景之上,一個人物形象(抒情主人公形象)越來越鮮明地凸現出來。就象電影鏡頭的「迭印」,他先是隱然于畫面中的,隨着我們對畫面的凝神玩賞而漸漸顯影。這個人似乎心事重重而舉措落落大方,使人感到儘管他有一肚皮不合時宜,卻沒有儒生的酸氣,倒有幾分豪俠味兒。這大約是一個落魄的有志之士吧。他別有懷抱,卻將一腔感慨憤疾,以淡語出之,詩的風格十分沉鬱。而這種風格,在絶句中是不多見的。
(周嘯天)
金縷衣
金縷衣
無名氏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這是中唐時的一首流行歌詞。據說元和時鎮海節度使李錡酷愛此詞,常命侍妾杜秋娘在酒宴上演唱(見杜牧《杜秋娘詩》及自注)。歌詞的作者已不可考。有的唐詩選本徑題為杜秋娘作或李錡作,是不確的。
此詩含意很單純,可以用「莫負好時光」一言以蔽之。這原是一種人所共有的思想感情。可是,它使讀者感到其情感雖單純卻強烈,能長久在人心中繚繞,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它每個詩句似乎都在重複那單一的意思「莫負好時光!」而每句又都寓有微妙變化,重複而不單調,迴環而有緩急,形成優美的旋律。
一、二句式相同,都以「勸君」開始,「惜」字也兩次出現,這是二句重複的因素。但第一句說的是「勸君莫惜」,二句說的是「勸君須惜」,「莫」與「須」意正相反,又形成重複中的變化。這兩句詩意又是貫通的。「金縷衣」是華麗貴重之物,卻「勸君莫惜」,可見還有遠比它更為珍貴的東西,這就是「勸君須惜」的「少年時」了。何以如此?詩句未直說,那本是不言而喻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貴如黃金也有再得的時候,「千金散盡還復來」;然而青春對任何人也只有一次,它一旦逝去是永不復返的。可是,世人多惑于此,愛金如命、虛擲光陰的真不少呢。一再「勸君」,用對白語氣,致意慇勤,有很濃的歌味,和娓娓動人的風韻。兩句一否定,一肯定,否定前者乃是為肯定後者,似分實合,構成詩中第一次反覆和詠歎,其旋律節奏是紆迴徐緩的。
三、四句則構成第二次反覆和詠歎,單就詩意看,與一、二句差不多,還是「莫負好時光」那個意思。這樣,除了句與句之間的反覆,又有上聯與下聯之間的較大的迴旋反覆。但兩聯表現手法就不一樣,上聯直抒胸臆,是賦法;下聯卻用了譬喻方式,是比義。於是重複中仍有變化。三、四沒有一、二那樣整飭的句式,但意義上彼此是對稱得銖兩悉稱的。上句說「有花」應怎樣,下句說「無花」會怎樣;上句說「須」怎樣,下句說「莫」怎樣,也有肯定否定的對立。二句意義又緊緊關聯:「有花堪折直須折」是從正面說「行樂須及春」意,「莫待無花空折枝」是從反面說「行樂須及春」意,似分實合,反覆傾訴同一情愫,是「勸君」的繼續,但語調節奏由徐緩變得峻急、熱烈。「堪折──直須折」這句中節奏短促,力度極強,「直須」比前面的「須」更加強調。這是對青春與歡愛的放膽歌唱。這裡的熱情奔放,不但真率、大膽,而且形象、優美。「花」字兩見,「折」字竟三見:「須──莫」云云與上聯「莫──須」云云,又自然構成回文式的覆疊美。這一系列天然工妙的字與字的反覆、句與句的反覆、聯與聯的反覆,使詩句琅琅上口,語語可歌。除了形式美,其情緒由徐緩的迴環到熱烈的動盪,又構成此詩內在的韻律,誦讀起來就更使人感到迴腸蕩氣了。
有一種歌詞,簡單到一兩句話,經高明作曲家配上優美的旋律,反覆重唱,尚可獲得動人的風韻;而《金縷衣》,其詩意單純而不單調,有往複,有變化,一中有多,多中見一,作為獨立的詩篇已搖曳多姿,更何況它在唐代是配樂演唱,難怪它那樣使人心醉而被廣泛流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