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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桑老柏寒颼飀,九雛鳴鳳亂啾啾。
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籟百泉相與秋。
忽然更作《漁陽摻》,黃雲蕭條白日暗。
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
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
李頎有三首涉及音樂的詩。一首寫琴(《琴歌》),以動靜二字為主,全從背景着筆。一首寫胡笳(《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以兩賓托出一主,正寫胡笳。這一首寫觱篥,以賞音為全詩筋脊,正面着墨。三首詩的機軸,極容易相同,詩人卻寫得春蘭秋菊,各極一時之妙。這首詩的轉韻尤為巧妙,一共只有十八句,依詩情發展,變換了七個不同的韻腳,聲韻意境,相得益彰。
「南山截竹為觱篥」,先點出樂器的原材料,「此樂本自龜茲出」說明樂器的出處。兩句從來源寫起,用筆質樸無華、選用入聲韻,與琴歌、胡笳歌起筆相同,這是李頎的特點,寫音樂的詩,總是以板鼓開場。接下來轉入低微的四支韻,寫觱篥的流傳,吹奏者及其音樂效果,「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指安萬善)為我吹,旁鄰聞者多嘆息,遠客思鄉皆淚垂」,寫出樂曲美妙動聽,有很強的感染力量,人們都被深深地感動了。下文忽然提高音節,用高而沉的上聲韻一轉,說人們只懂得一般地聽聽而不能欣賞樂聲的美妙,以致于安萬善所奏觱篥仍然不免寥落之感,獨來獨往于暴風之中。「長飆風中自來往」這一句中的「自」字,着力尤重。行文至此,忽然嚥住不說下去,而轉入流利的十一尤韻描摹觱篥的各種聲音了。觱篥之聲,有的如寒風吹樹,颼飀作聲;樹中又分闊葉落葉的枯桑,細葉長綠的老柏,其聲自有區別,用筆極細。有的如鳳生九子,各發雛音,有的如龍吟,有的如虎嘯,有的還如百道飛泉和秋天的各種聲響交織在一起。四句正面描摹變化多端的觱篥之聲。接下來仍以生動形象的比擬來寫變調。先一變沉着,後一變熱閙。沉着的以《漁陽摻》鼓來相比,恍如沙塵滿天,雲黃日暗,用的是往下嚥的聲音,熱閙的以《楊柳枝》曲來相比,恍如春日皇家的上林苑中,百花齊放,用的是生氣盎然的十一真韻。接着,詩人忽然從聲音的陶醉之中,回到了現實世界。楊柳繁花是青春景象,而現在是什麼季節呢?「歲夜」二字點出這時正是除夕,而且不是做夢,清清楚楚是在明燭高堂,於是詩人產生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想法。盡情地欣賞罷!「美酒一杯聲一曲」,寫出詩人對音樂的喜愛,與上文伏筆「世人解聽不解賞」一句呼應,顯出詩人與「世人」的不同,於是安萬善就不必有長飆風中踽踽涼涼自來往的感慨了。由於末了這兩句話是寫「汲汲顧影,惟日不足」的心情,所以又選用了短促的入聲韻,仍以板鼓收場,前後相應,見出詩人的着意安排。
這首詩與前兩首最大的不同,除了轉韻頻繁以外,主要的還是在末兩句詩人動人感情。琴歌中詩人只是淡淡地指出了別人的雲山千里,奉使清淮,自己並未動情;胡笳歌中詩人也只是勸房給事脫略功名,並未觸及自己。這一首卻不同了。時間是除夕,堂上是明燭高燒,詩人是在守歲,一年將盡夜,哪有不起韶光易逝、歲月蹉跎之感!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作何排遣呢?「美酒一杯聲一曲」,正是「對此茫茫,不覺百感交集」之際,無可奈何之一法。這一意境是前二首中所沒有的,詩人只用十四個字在最後略略一提,隨即放下,其用意之隱,用筆之含茹,也是前兩首中所沒有的。
後來李商隱曾有「一杯歌一曲,不覺夕陽遲」之句,北宋晏殊《浣溪沙》詞中也有「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之句,取材與用字,都和李頎這兩句相同。但同一惘惘不堪之情,李頎以高華的字面,挺健的句法暗表,李商隱則以舒徐的態度,感慨的口氣微吟,晏殊則以委婉的情致,搖曳的風調細說。風格不同,卻有一脈相通之處,可見李頎沾澤之遠。
(沈熙乾)
[注]①觱篥(bì;
lì;必立):亦作:「篳篥」、「悲篥」,又名「笳管」。簧管古樂器,今已失傳。以竹為主,上開八孔(前七後一),管口插有蘆制的哨子。②龜茲(qīu cí;丘詞):古西域城國名,在今新疆庫車縣一帶。
古意
古意
李頎
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
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
殺人莫敢前,鬚如蝟毛磔。
黃雲隴底白雲飛,未得報恩不得歸。
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能歌舞。
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此詩題為「古意」,標明是一首擬古詩。開始六句,把一個在邊疆從軍的男兒描寫得神形畢肖,栩栩如生,活躍在讀者眼前。第一句「男兒」兩字先給讀者一個大丈夫的印象。第二句「少小幽燕客」,交代從事長征的男兒是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幽燕一帶人,為下面描寫他的剛勇獷悍張本。這兩句總領以下四句。他在馬蹄之下與夥伴們打賭比輸贏,從來就不把七尺之軀看得那麼重,所以一上戰場就奮勇殺敵,殺得敵人不敢向前。「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這三句把男兒的氣概表現得淋漓盡致。這樣一個男兒,誰都想見識見識吧!可是詩不可能如畫那樣,通體寫出,只能抓特徵。於是抓住胡鬚來描繪。然而三綹五綹長鬚,不但年齡不符合,而且風度也太飄逸了,因此詩人塑造了短鬚的形象。「鬚如蝟毛磔」五字,寫出鬚又短、又多、又硬的特徵,那才顯出他勇猛剛烈的氣概和殺敵時鬚蝟怒張的神氣,簡潔、鮮明而有力地突出了這一從軍塞上的男兒的形象。這裡為了與詩情協調,詩人採用簡短的五言句和短促紮實的入聲韻,加強了詩歌的藝術效果。
接下去,詩人又用「黃雲隴底白雲飛」一句替詩的主人公佈置了一幅背景。閉目一想,一個虯髯男兒,胯下是高頭戰馬,手中是雪亮單刀,背後是遼闊的原野,昏黃的雲天,這氣象是何等的雄偉莽蒼。但這一句的妙處,還不僅如此。塞上多風沙,沙捲入雲,所以雲色是發黃的,而內地的雲則是純白的。這一句中黃雲白雲表面似乎在寫景,實則兩兩對照,寓情於景,寫得極為精細。開首六句寫這男兒純是粗線條、硬作風,可是這遠征邊塞的男兒,難道竟無一些思鄉之念嗎?且看男兒在向前看一看那隴上黃雲之後,也還不免迴首一望故鄉。故鄉何在?但見一片白雲,於是不能不引起思鄉之感。這一層意思,詩人以最精煉最含蓄的手法,表達在文字的空隙中,於無文字處見功夫。但如果接下去,寫思鄉念切,急於求歸,那又不象是這樣一個男兒的身份了,所以在這欲吐不吐、欲轉不轉之際,用「未得報恩不得歸」七個字一筆拉轉,說明這一男兒雖未免偶而思鄉,但因為還沒有報答國恩,所以也就堅決不想回去。這兩個「得」字,都發自男兒內心,連用在一句之中,更顯出他斬釘截鐵的決心,同時又有意無意地與上句的連用兩個「雲」字相互映帶。前六句節奏短促,寫這兩句時,景中含有情韻,所以詩人在這裡改用了七言句,又換了平聲韻中調門低、尾聲飄的五微韻。但由於第八句中意旨還是堅決的,所以插用兩個入聲的「得」字,使悠揚之中,還有凜烈的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