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這是一首懷人之作。張五名子容,隱居于襄陽峴山南約兩里的白鶴山。孟浩然園廬在峴山附近,因登峴山對面的萬山以望張五,並寫詩寄意。全詩情隨景生,而景又烘托情,兩者緊密聯繫,真做到了情景交融,渾為一體。情飄逸而真摯,景清淡而優美,為孟詩代表作之一。
晉代陶弘景《答詔問山中何所有》云:「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孟浩然這首詩開頭兩句就從陶詩脫化而來。
三四兩句起,進入題意。「相望」表明了對張五的思念。由思念而「登萬山」遠望,望而不見友人,但見北雁南飛。詩人的心啊,似乎也隨鴻雁飛去,消逝在遙遠的天際。這是寫景,又是抒情,情景交融。雁也看不見了,而又近黃昏時分,心頭不禁泛起淡淡的哀愁,然而,清秋的山色卻使人逸興勃發。
「時見歸村人,平沙渡頭歇,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是寫從山上四下眺望。天至薄暮,村人勞動一日,三三兩兩逐漸歸來。他們有的行走于沙灘,有的坐歇于渡頭。顯示出人們的行動從容不迫,帶有幾分悠閒。再放眼向遠處望去,一直看到「天邊」,那天邊的樹看去細如薺菜,而那白色的沙洲,在黃昏的朦朧中卻清晰可見,似乎蒙上了一層月色。
這四句詩是全篇精華所在。在這些描述中,作者既未着力刻畫人物的動作,也未着力描寫景物的色彩。用樸素的語言,如實地寫來,是那樣平淡,那樣自然。既能顯示出農村的靜謐氣氛,又能表現出自然界的優美景象。正如皮日休所謂:「遇景入詠,不拘奇抉異。……涵涵然有雲霄之興,若公輸氏當巧而不巧者也。」沈德潛評孟詩為「語淡而味終不薄」,這實為孟詩的重要特徵之一。
在這四句詩裡,作者創造出一個高遠清幽的境界,這同「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等詩的意境,是頗為近似的。正所謂「每誦之,有泉流石上、風來松下之音」。這代表了孟詩風格的一個重要方面。
「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照應開端數句。既明點出「秋」字,更表明了對張五的思念,從而顯示出友情的真摯。
(李景白)
夏日南亭懷辛大
夏日南亭懷辛大
孟浩然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散髮乘夕涼,開軒臥閒敞。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浩然詩的特色是「遇景入詠,不拘奇抉異」(皮日休),雖只就閒情逸致作清描淡寫,往往能引人漸入佳境。《夏日南亭懷辛大》是有代表性的名篇。
詩的內容可分兩部分,即寫夏夜水亭納涼的清爽閒適,同時又表達對友人的懷念。「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開篇就是遇景入詠,細味卻不止是簡單寫景,同時寫出詩人的主觀感受。「忽」、「漸」二字運用之妙,在於它們不但傳達出夕陽西下與素月東昇給人實際的感覺(一快一慢);而且,「夏日」可畏而「忽」落,明月可愛而「漸」起,只表現出一種心理的快感。「池」字表明「南亭」傍水,亦非虛設。
近水亭台,不僅「先得月」,而且是先退涼的。詩人沐浴之後,洞開亭戶,「散髮」不梳,靠窗而臥,使人想起陶潛的一段名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與子儼等疏》)三四句不但寫出一種閒情,同時也寫出一種適意──來自身心兩方面的快感。
進而,詩人從嗅覺、聽覺兩方面繼續寫這種快感:「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荷花的香氣清淡細微,所以「風送」時聞;竹露滴在池面其聲清脆,所以是「清響」。滴水可聞,細香可嗅,使人感到此外更無聲息。詩句表達的境界宜乎「一時歎為清絶」(沈德潛《唐詩別裁》)。寫荷以「氣」,寫竹以「響」,而不及視覺形象,恰是夏夜給人的真切感受。
「竹露滴清響」,那樣悅耳清心。這天籟似對詩人有所觸動,使他想到音樂,「欲取鳴琴彈」了。琴,這古雅平和的樂器,只宜在恬淡閒適的心境中彈奏。據說古人彈琴,先得沐浴焚香,屏去雜念。而南亭納涼的詩人此刻,已自然進入這種心境,正宜操琴。「欲取」而未取,舒適而不擬動彈,但想想也自有一番樂趣。不料卻由「鳴琴」之想牽惹起一層淡淡的悵惘。象平靜的井水起了一陣微瀾。相傳楚人鐘子期通曉音律。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子期品道:「巍巍乎若太山」;志在流水,子期品道:「湯湯乎若流水。」子期死而伯牙絶弦,不復演奏。(見《呂氏春秋。本味》)這就是「知音」的出典。由境界的清幽絶俗而想到彈琴,由彈琴想到「知音」,而生出「恨無知音賞」的缺憾,這就自然而然地由水亭納涼過渡到懷人上來。
此時,詩人是多麼希望有朋友在身邊,閒話清談,共度良宵。可人期不來,自然會生出惆悵。「懷故人」的情緒一直帶到睡下以後,進入夢鄉,居然會見了親愛的朋友。詩以有情的夢境結束,極有餘味。
孟浩然善於捕捉生活中的詩意感受。此詩不過寫一種閒適自得的情趣,兼帶點無知音的感慨,並無十分厚重的思想內容;然而寫各種感覺細膩入微,詩味盎然。文字如行雲流水,層遞自然,由境及意而達于渾然一體,極富於韻味。詩的寫法上又吸收了近體的音律、形式的長處,中六句似對非對,具有素樸的形式美;而誦讀起來諧于唇吻,又「有金石宮商之聲」(嚴羽《滄浪詩話》)。
(周嘯天)
彭蠡湖中望廬山
彭蠡湖中望廬山
孟浩然
太虛生月暈,舟子知天風。
掛席候明發,渺漫平湖中。
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
黯黮凝黛色,崢嶸當曙空。
香爐初上日,瀑水噴成虹。
久欲追尚子,況茲懷遠公。
我來限于役,未暇息微躬。
淮海途將半,星霜歲欲窮。
寄言岩棲者,畢趣當來同。
這首詩是作者漫遊東南各地、途經鄱陽湖時的作品。
孟浩然寫山水詩往往善於從大處落筆,描繪大自然的廣闊圖景。第一二兩句就寫得氣勢磅礴,格調雄渾。遼闊無邊的太空,懸掛着一輪暈月,景色微帶朦朧,預示着「天風」將要來臨。「月暈而風」,這一點,「舟子」是特別敏感的。這就為第三句「掛席候明發」開闢了道路。第四句開始進入題意。雖然沒有點明彭蠡湖,但「渺漫」這個雙聲詞,已顯示出煙波茫茫的湖面。
「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進一步扣題。「匡阜」是廬山的別稱。作者「見匡阜」是在「中流」,表明船在行進中,「勢壓九江雄」的「壓」字,寫出了廬山的巍峨高峻。「壓」字之前,配以「勢」字,頗有雄鎮長江之濱,有意「壓」住滔滔江流的雄偉氣勢。這不僅把靜臥的廬山寫活了,而且顯得那樣虎虎有生氣。
以下四句,緊扣題目的「望」字。浩渺大水,一葉扁舟,遠望高山,卻是一片「黛色」。這一「黛」字用得好。「黛」為青黑色,這既點出蒼翠濃郁的山色,又暗示出凌晨的昏暗天色。隨着時間的推移,東方漸漸顯露出魚肚白。高聳的廬山,在「曙空」中,顯得分外嫵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