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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不眠之際,有什麼可以相贈呢?一無所有,只有滿手的月光。這月光飽含我滿腔的心意,可是又怎麼贈送給你呢?還是睡罷!睡了也許能在夢中與你歡聚。「不堪」兩句,構思奇妙,意境幽清,沒有深摯情感和切身體會,恐怕是寫不出來的。這裡詩人暗用晉陸機「照之有餘輝,攬之不盈手」兩句詩意,翻古為新,悠悠托出不盡情思。詩至此戛然而止,只覺餘韻裊裊,令人回味不已。
(沈熙乾)
歸燕詩
歸燕詩
張九齡
海燕雖微眇,乘春亦暫來。
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
繡戶時雙入,華堂日幾回。
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
這是一首詠物詩。所詠的是將要歸去的燕子,卻並沒有工細地描繪燕子的體態和風神,而是敘述和議論多於精工細雕的刻畫,如不解其寄託的深意,便覺質木無文。然而,它確是一首妙用比興、寓意深長的詠物詩。
阮閲《詩話總龜》卷十七引《明皇雜錄》,說張九齡在相,有謇諤匪躬之誠。明皇怠於政事,李林甫陰中傷之。方秋,明皇令高力士持白羽扇賜焉。九齡作《歸燕詩》貽林甫。從上面所記本事推知,這首詩應寫於張九齡被罷相的前夕。作者是唐玄宗開元年間的名相,以直言敢諫著稱。由於李林甫等譭謗,玄宗漸漸疏遠張九齡。開元二十四年,張被罷相,《歸燕詩》大約寫於這年秋天。
詩從海燕「微眇」寫起,隱寓詩人自己出身微賤,是從民間來的,不象李林甫那樣出身華貴。「乘春亦暫來」句,表明自己在聖明的時代暫時來朝廷做官,如燕子春來秋去,是不會久留的。中間四句,以燕子不知「泥滓」之賤,只見「玉堂」開着,便一日數次出入其間,啣泥作窠,來隱寓自己在朝廷為相,日夜辛勞,慘淡經營。「繡戶」、「華堂」和「玉堂」,都是隱喻朝廷。末句是告誡李林甫:我無心與你爭權奪利,你不必猜忌、中傷我,我要退隱了。當時大權已經落在李林甫手中,張九齡自知不可能有所作為,他不得不退讓,實則並非沒有牢騷和感慨。劉禹錫《弔張曲江序》說張被貶之後,「有拘囚之思,托諷禽鳥,寄詞草樹,鬱鬱然與騷人同風。」這是知人之言。用這段話來評《歸燕詩》同樣是適合的,《歸燕詩》就是「托諷禽鳥」之作。
這首律詩對仗工整,語言樸素,風格清淡,如「輕縑素練」(張說評張九齡語)一般。它名為詠物,實乃抒懷,既寫燕,又寫人,句句不離燕子,卻又是張九齡的自我寫照。作者的藝術匠心,主要就表現在他選擇了最能模寫自己的形象的外物──燕子。句句詩不離燕子,但又不黏于燕子,達到不即不離的藝術境界。
(劉文忠)
賦得自君之出矣
賦得自君之出矣
張九齡
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自君之出矣》是樂府詩雜曲歌辭名。賦得是一種詩體。張九齡摘取古人成句作為詩題,故題首冠以「賦得」二字。
首句「自君之出矣」,即拈用成句。良人離家遠行而未歸,表明了一個時間概念。良人離家有多久呢?詩中沒有說,只寫了「不復理殘機」一句,發人深思:首先,織機殘破,久不修理,表明良人離家已很久,女主人長時間沒有上機織布了;其次,如果說,人去樓空給人以空虛寂寥的感受。那麼,君出機殘也同樣使人感到景象殘舊衰颯,氣氛落寞冷清;再次,機上佈織來織去,始終未完成,它彷彿在訴說,女主人心神不定,無心織布,內心極其不平靜。以上,是對事情起因的概括介紹,接着,詩人便用比興手法描繪她心靈深處的活動:「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古詩十九首中,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行行重行行》)直接描摹思婦的消瘦形象,寫得相當具體突出。這裡,詩人則用團的皎皎明月象徵思婦情操的純潔無邪,忠貞專一。她日日夜夜思念,容顏都憔悴了。宛如那團團圓月,在逐漸減弱其清輝,逐漸變成了缺月。「夜夜減清輝」,寫得既含蓄婉轉,又真摯動人。比喻美妙熨帖,想象新穎獨特,饒富新意,給人以鮮明的美的感受。整首詩顯得清新可愛,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
(何國治)
王之渙●登鸛雀樓
王之渙●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鸛雀樓,又名鸛鵲樓,據《清一統志》記載,樓的舊址在山西蒲州(今永濟縣,唐時為河中府)西南,黃河中高阜處,時有鸛雀棲其上,遂名。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述:「河中府鸛雀樓三層,前瞻中條,下瞰大河。唐人留詩者甚多。」王之渙的這首五絶是「唐人留詩」中的不朽之作。
詩的前兩句「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寫的是登樓望見的景色,寫得景象壯闊,氣勢雄渾。這裡,詩人運用極其樸素、極其淺顯的語言,既高度形象又高度概括地把進入廣大視野的萬里河山,收入短短十個字中;而我們在千載之下讀到這十個字時,也如臨其地,如見其景,感到胸襟為之一開。首句寫遙望一輪落日向着樓前一望無際、連綿起伏的群山西沉,在視野的盡頭冉冉而沒。這是天空景、遠方景、西望景。次句寫目送流經樓前下方的黃河奔騰咆哮、滾滾南來,又在遠處折而東向,流歸大海。這是由地面望到天邊,由近望到遠,由西望到東。這兩句詩合起來,就把上下、遠近、東西的景物,全都容納進詩筆之下,使畫面顯得特別寬廣,特別遼遠。就次句詩而言,詩人身在鸛雀樓上,不可能望見黃河入海,句中寫的是詩人目送黃河遠去天邊而產生的意中景,是把當前景與意中景溶合為一的寫法。這樣寫,更增加了畫面的廣度和深度。
杜甫在《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中有「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兩句,雖是論畫,也可以用來論詩。王之渙的這兩句寫景詩就做到了縮萬里于咫尺,使咫尺有萬里之勢。
詩筆到此,看似已經寫盡瞭望中的景色,但不料詩人在後半首裡,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樣兩句即景生意的詩,把詩篇推引入更高的境界,向讀者展示了更大的視野。這兩句詩,既別翻新意,出人意表,又與前兩句詩承接得十分自然、十分緊密;同時,在收尾處用一「樓」字,也起了點題作用,說明這是一首登樓詩。從這後半首詩,可推知前半首寫的可能是在第二層樓所見,而詩人還想進一步窮目力所及看盡遠方景物,更登上了樓的頂層。詩句看來只是平鋪直敘地寫出了這一登樓的過程,而含意深遠,耐人探索。這裡有詩人的向上進取的精神、高瞻遠矚的胸襟,也道出了要站得高才看得遠的哲理。
就全詩而言,這首詩是日僧空海在《文鏡秘府論》中所說的「景入理勢」。有人說,詩忌說理。這應當只是說,詩歌不要生硬地、枯燥地、抽象地說理,而不是在詩歌中不能揭示和宣揚哲理。象這首詩,把道理與景物、情事溶化得天衣無縫,使讀者並不覺得它在說理,而理自在其中。這是根據詩歌特點、運用形象思維來顯示生活哲理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