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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古詩》有一篇《橘柚垂華實》,詩中說橘柚「委身玉盤中,歷年冀見食」,表達了作者不為世用的憤懣。張九齡所說的「可以薦嘉客」,也就是「冀見食」的意思。「經冬猶綠林」,不以歲寒而變節,已值得讚頌;結出纍纍碩果,只求貢獻於人,更顯出品德的高尚。按說,這樣的嘉樹佳果是應該薦之於嘉賓的,然而卻為重山深水所阻隔,為之奈何!讀「奈何阻重深」一句,如聞慨嘆之聲。
丹橘的命運、遭遇,在心中久久縈迴,詩人思緒難平,終於想到了命運問題:「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看來運命的好壞,是由於遭遇的不同,而其中的道理,如周而複始的自然之理一樣,是無法追究的。這兩句詩感情很複雜,看似無可奈何的自遣之詞,又似有難言的隱衷,委婉深沉。最後詩人以反詰語氣收束全詩:「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人家只忙於栽培那些桃樹和李樹,硬是不要橘樹,難道橘樹不能遮陰,沒有用處嗎?在前面,已寫了它有「經冬猶綠林」的美蔭,又有「可以薦嘉客」的佳實,而「所遇」如此,這到底為什麼?《韓非子。外儲說左下》裡講了一個寓言故事:陽虎對趙簡主說,他曾親手培植一批人才,但他遇到危難時,他們都不幫助他。
因而感嘆道:「虎不善樹人。」趙簡主道:「樹橘柚者,食之則甘,嗅之則香;樹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樹。」
只樹桃李而偏偏排除橘柚,這樣的「君子」,總不能說「慎所樹」吧!
杜甫在《八哀。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一詩中稱讚張九齡「詩罷地有餘,篇終語清省。」後一句,是說他的詩語言清新而簡練;前一句,是說他的詩意余象外,給讀者留有馳騁想象和聯想的餘地。讀這首詩我們不就很自然地聯想到當時朝政的昏暗和詩人坎坷的身世嗎!這首詩平淡而渾成,短短的篇章中,時時用發問的句子,具有正反起伏之勢,而詩的語氣卻是溫雅醇厚,憤怒也罷,哀傷也罷,總不着痕跡,不露圭角,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霍松林)
湖口望廬山瀑布水
湖口望廬山瀑布水
張九齡
萬丈紅泉落,迢迢半紫氛。
奔流下雜樹,灑落出重雲。
日照虹霓似,天清風雨聞。
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
湖口即鄱陽湖口,唐為江州戌鎮,歸洪州大都督府統轄。這詩約為張九齡出任洪州都督轉桂州都督前後所作。
張九齡在此之前,有一段曲折的經歷。開元十一年(
723),張說為宰相,張九齡深受器重,引為本家,擢任中書舍人。開元十四年,張說被劾罷相,他也貶為太常少卿。不久,出為冀州刺史。他上疏固請改授江南一州,以便照顧家鄉年老的母親。唐玄宗「優制許之,改為洪州都督,俄轉桂州都督,仍充嶺南道按察使」(《舊唐書。張九齡傳》)。這是一段使他對朝廷深為感戴的曲折遭遇。驟失宰相的依靠,卻獲皇帝的恩遇,說明他的才德經受了考驗。為此,他躊躇滿志,在詩中微妙地表達了這種情懷。
這詩描寫的是廬山瀑布水的遠景,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手法,取大略細,寫貌求神,重彩濃墨,渲染烘托,以山相襯,與天相映,寫出了一幅雄奇絢麗的廬山瀑布遠景圖;而寓比寄興,景中有人,象外有音,節奏舒展,情調悠揚,賞風景而自憐,寫山水以抒懷,又處處顯示着詩人為自己寫照。
詩人欣賞瀑布,突出讚歎它的氣勢、風姿、神采和境界。首聯寫瀑布從高高的廬山落下,遠望彷彿來自半天之上。「萬丈」指山高,「迢迢」謂天遠,從天而降,氣勢不凡,而「紅泉」、「紫氛」相映,光彩奪目。次聯寫瀑布的風姿:青翠高聳的廬山,雜樹叢生,雲氣繚繞。遠望瀑布,或為雜樹遮斷,或被雲氣掩住,不能看清全貌。但詩人以其神寫其貌,形容瀑布是奔騰流過雜樹,瀟灑脫出雲氣,其風姿多麼豪放有力,泰然自如,三聯寫瀑布的神采聲威。陽光照耀,遠望瀑布,若彩虹當空,神采高瞻;天氣晴朗,又似聞其響若風雨,聲威遠播。末聯讚歎瀑布的境界:廬山本屬仙境,原多秀麗景色,而以瀑布最為特出。它與天空連成一氣,真是天地和諧化成的精醇,境界何等恢宏闊大。《易。繫辭》:「天地氤氳,萬物化醇。」此用其詞,顯然寄託着詩人的理想境界和政治抱負。
但總起來看,詩中所寫瀑布水,來自高遠,穿過阻礙,擺脫迷霧,得到光照,更聞其聲,積天地化成之功,不愧為秀中之傑。這不正是詩人遭遇和情懷的絶妙的形象比喻嗎?所以他在攝取瀑布水什麼景象,採用什麼手法,選擇什麼語言,表現什麼特點,實則都依照自己的遭遇和情懷來取捨的。這也是本詩具有獨特的藝術成就的主要原因。既然瀑佈景象就是詩人自我化身,則比喻與被比者一體,其比興寄託也就易於不露斧鑿痕跡。
作為一首山水詩,它的藝術是獨特而成功的。乍一讀,它好象只是在描寫、讚美瀑佈景象,有一種欣賞風景、吟詠山水的名士氣度。稍加吟味,則可感覺其中藴激情,懷壯志,顯出詩人胸襟開闊,風度豪放,豪情滿懷,其藝術效果是奇妙有味的。「詩言志」,山水即人,這首山水詩是一個成功的例證。
(倪其心)
望月懷遠
望月懷遠
張九齡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這是一首月夜懷念遠人的詩。起句「海上生明月」意境雄渾闊大,是千古佳句。它和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鮑照的「明月照積雪」,謝朓的「大江流日夜」以及作者自己的「孤鴻海上來」等名句一樣,看起來平淡無奇,沒有一個奇特的字眼,沒有一分點染的色彩,脫口而出,卻自然具有一種高華渾融的氣象。這一句完全是景,點明題中的「望月」。第二句「天涯共此時」,即由景入情,轉入「懷遠」。前乎此的有謝莊《月賦》中的「隔千里兮共明月」,後乎此的有蘇軾《水調歌頭》詞中的「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都是寫月的名句,其旨意也大抵相同,但由於各人以不同的表現方法,表現在不同的體裁中,謝莊是賦,蘇軾是詞,張九齡是詩,相體裁衣,各極其妙。這兩句把詩題的情景,一起就全部收攝,卻又毫不費力,仍是張九齡作古詩時渾成自然的風格。
從月出東鬥直到月落鳥啼,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詩中說是「竟夕」,亦即通宵。這通宵的月色對一般人來說,可以說是漠不相關的,而遠隔天涯的一對情人,因為對月相思而久不能寐,只覺得長夜漫漫,故而落出一個「怨」字。三四兩句,就以怨字為中心,以「情人」與「相思」呼應,以「遙夜」與「竟夕」呼應,上承起首兩句,一氣呵成。這兩句採用流水對,自然流暢,具有古詩氣韻。
竟夕相思不能入睡,怪誰呢?是屋裡燭光太耀眼嗎?於是滅燭,披衣步出門庭,光線還是那麼明亮。這天涯共對的一輪明月竟是這樣撩人心緒,使人見到它那姣好圓滿的光華,更難以入睡。夜已深了,氣候更涼一些了,露水也沾濕了身上的衣裳。這裡的「滋」字不僅是潤濕,而且含滋生不已的意思。「露滋」二字寫盡了「遙夜」、「竟夕」的精神。「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兩句細巧地寫出了深夜對月不眠的實情實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