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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寂靜而帶著嫩草氣息的,這個讓我立刻憶起了白色的日光,濕潤的土壤,和一片遙碧的細草,然而我几乎又要說出:微笑的熟知的面孔,和溫暖而柔滑的手臂來了。─一啊!我是多麼無力呀!我不是已經絲毫不能自製地供了出來嗎?我不願再想到這些了。於是,當我立定念頭不再想到這些時,夜乃如用了急劇的魔術,把一切都淋在黑色的雨裡,我彷彿已聽到了雨聲的丁當。
夜,暗得極森嚴。使我不能抬頭,不能轉動我的眼睛,然而我又影綽綽地看見:帶著舊歲的枯黃根葉,從枯黃中又吐出了鮮嫩的綠芽的春前草。
我乃輕輕地移動着,慢慢地在院子裡逡巡着。啊!丁當,怎麼的?夢中的雨會滴出這樣清脆的聲晌嗎?我乃更學一個老人行路的姿勢,我拄着一支想象的枴杖,以躡蹀細步踱到了井台畔。
丁當,又一粒珍珠墜入玉盤。
我不知道我在那兒立了多久,我被那種懾服着夜間一切精靈的珠落聲給石化了,我覺得周身清冷,我覺得我與那直立在井畔的七尺石砫同其作用:在負着一架古老的轆轤和懸在轆轤上的破水斗的重量,並靜待着,諦聽破水斗把一顆剔亮精圓的水滴擲向井底。
泉啊,人們天天從你這兒汲取生命的漿液,曾有誰聽到過你這寂寞的歌唱呢?─一當如是想時,我乃喜歡于獨自在靜夜裡發掘了秘密,卻又感到一種寂寞的侵蝕。
今夜,今夜我作了一個夜遊人,我的游,也就在我想象中,因為我的腳還不曾遠離過井台畔。
秋 天
李廣田
生活,總是這樣散文似地過去了,雖然在那早春時節,有如初戀者的心情一樣,也曾經有過所謂”狂飆突起”,但過此以往,船便永浮在了緩流上。夏天是最平常的季候,人看了那綠得黝黑的樹林,甚至那紅得像再嫁娘的嘴唇似的花朵,不是就要感到了生命之飽滿嗎?這樣飽滿無異於「完結」,人不會對它默默地凝視也不會對它有所沉思了。那好像要烤焦了的大地的日光,有如要把人們趕進牆縫裡去一般,是比冬天還更使人討厭。
而現在是秋天了,和春天比較起來,春天是走向「生」的路,那個使我感到大大的不安,因為我自己是太弱了,甚至抵抗不過這自然的季候之變化,為什麼聽了街巷的歌聲便停止了工作?為什麼聽到了雨滴便跑出了門外?一枝幼芽,一朵濕雲,為什麼就要感到了瘋狂?我自恨不能和它魚水和諧,它鼓作得我太不安定了,我愛它,然而我也恨它,即至到夏天成熟了,這才又對它思唸起來,但是到了現在,這秋天,我卻不記得對於春天是些什麼情場了,只有看見那枝頭的黃葉時,也還想:這也像那「綠柳才黃半未勻」的樣子,但總是另一種意味了。我不願意說秋天是走向「死」的路,─—請恕我這樣糊塗安排─一寧可以把「死路」加給夏天,而秋天,甚至連那被人罵為黑暗的冬天,又何嘗不是走向「生」的路呢,比較起春與夏來,我說它更是走向「生」路的。我將說那落葉是為生而落,而且那冰雪之下的枝條裡面正在醞釀著生命之液。而它們的沉着的力,它們的為了將來,為了生命而表現出來的這使我感到了什麼呢?這樣的季候,是我所最愛的了。
但是比較起冬天來呢,我卻又偏愛了秋。是的,就是現在,我覺得現在正合了我的歌子的節奏。我几乎說不出秋比冬為什麼更好,也許因為那枝頭的幾片黃葉,或是那籬畔的幾朵殘花,在那些上邊,是比較冬天更顯示了生命,不然,是在那些上面,更使我憶起了生命吧,一隻黃葉,一片殘英,那在聯繫着過去與將來吧。它們將更使人凝視,更使人沉思,更使人懷想及希冀一些關於生活的事吧。
這樣,人曾感到了真實的存在。過去,現在,將來,世界是真實的,人生是真實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所有的夢境,所有的幻想,都是無用的了,無用的事物都一幕幕地掣了過去,我們要向着人生靜默,祈禱,來打算一些真實的事物了。
在我,常如是想:生活大非易事,然而這一件艱難的工作,我們是樂得來作的。誠然是艱難,然而也許正因為艱難才有着意義吧。而所謂「好生惡死」者,我想並非說是:「我願生在世上,不願死在地下。」如果不甚荒謬,我想該這樣說:「我願走在道上,不願停在途中」。
死不足怕,更不足惡,可怕而可惡的,而且是最無意味的,還不就是那停在途中嗎?這樣,所謂人生,是走在道上的了。前途是有着希望的,而且路是永長的。希望小的人是有福了,因為他們可以早些休息,然而他們也最不幸,因為他們停在途中了,那乾脆不如到地下去。而希望大的人的呢,他們也是有福的嗎?絶不,他們是更不幸的,然市人間的幸與不幸,卻沒有什麼絶對的意義,誰知道幸的不幸與不幸之幸呢。
路是永長的,希望是遠大的,然而路上的荊棘呀,手腳的不利呀,這就是所謂人間的苦難了。但是這條路是要走的,因為人就是走在道上啊,真正嘗味着人生苦難的人,他才真正能知道人生的快樂,深切地感到了這樣苦難與快樂者,是真的意味到了“實在的生存“者。這樣,還不已經足夠了嗎?如果,你以為還不夠,或者你並不需要這樣,那我不知道你將去找什麼,─一是神仙呢,還是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