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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起今天報上的消息:美日談判之中總透露一些不好的氣息,雖然X X 連發宣言;而依然在想以殖民地為餌而謀其自身的利益,總不肯馬上拿出力量來,危險仍然是在找們這一方面的。我又想起今天午間我曾經把這話告訴那個「女人與貓」中的女人,並說,「羅X X 說世界戰爭須至一九四三年 底 才能結束。」她說:「說句漢奸言論吧,這個戰我真抗夠了!」仿 佛這個「戰」是她自己在「抗」着似的。
我想到這裡不覺微笑了一下。我自然沒有笑出聲,因為夜太靜了,我真怕弄出什麼動靜來。但使我吃了一驚的卻是小岫的夢囈:「爸爸,你給我……」她忽然這樣喊了一句。我起來看了一下,她又睡熟了,臉上似乎帶著微笑。
她的母親睡得更沉,她勞苦了一天,睡熟了,臉上也還是很辛苦的樣子。我想起了那位日本作家所寫的《小兒的睡相》:「小兒的面頰,以健康和血氣而鮮紅。他的皮膚,沒有為苦慮所刻成的一條皺紋。但在那不識不知的崇高的顏面全體之後,豈不就有可怕的黑暗的命運冷冷地,惡意地,窺伺着嗎?」我不知道我的小孩在夢中向我要什麼,我想假如你我都在夢中,那就好極了。
在夢中,你什麼都可以要;在夢中,我什麼都可以大量地給。假如你明天早晨醒來,你一定又要問我:「爸爸,過節啦,你送給我什麼禮物呢?」那我就只好說:「好吧,孩子,爸爸領你到綠草地裡去摘紅花,到河邊上去拾花花石子吧。」
夜極靜。但是我的心裡只有點亂起來了,而且有漸漸煩燥起來的可能,推開要看的書,我也應該睡了。
桃園雜記
李廣田
我的故鄉在黃河與清河兩流之間。縣名齊東,濟南府屬。土質為白沙壤,宜五穀與棉及落花生等。無山,多樹,凡道旁田畔問均廣植榆柳。
縣西境方數十里一帶,則勝產桃。間有杏,不過于桃樹行裡添插些隙空而已。世之人只知有「肥桃」而不知尚有「齊東桃」,這應當說是見聞不廣的過失,不然,就是先入為主為名聲所蔽了。我這樣說話,並非賣瓜者不說瓜苦,一味替家鄉上產鼓吹,意在使自家人多賣些銅錢過日子,實在是因為年頭不好,連家鄉的桃樹也遭了末運,現在是一年年地逐漸稀少了下去,恰如我多年不回家鄉,回去時向人打聽幼年時候的夥伴,得到的回答卻是某人夭亡某人走失之類,平素縱不關心,到此也難免有些黯然了。
故鄉的桃李,是有着很好的景色的。計算時間,從三月花開時起,至八月拔園時止,差不多占去了半年日子。所謂拔園,就是把最後的桃子也都摘掉,最多也只剩着一種既下美觀也少甘美的秋桃,這時候園裡的籬笆也已除去,表示已不必再晝夜看守了。最好的時候大概還是春天吧.遍野紅花,又恰好有綠柳相襯,早晚煙霞中,罩一片錦繡畫圖,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組成的小村莊,這時候是恰如其分地顯得好看了。
到得夏天,有的桃實已屆成熟,走在桃園路邊,也許于茂密的秀長桃葉間,看見有剛剛點了一滴紅唇的桃子,桃的香氣。是無論走在什麼地方都可以聞到的,尤其當早夜,或雨後。說起雨後,這使我想起布穀,這時候種穀的日子已過,是鋤谷的時候了,布穀改聲,鳴如「荒谷早鋤」我的故鄉人卻呼作「光光多鋤」這種鳥以午夜至清晨之間叫得最勤,再就是雨弄天晴的時候了。叫的時候又彷彿另有一個作吱吱鳴聲的在遠方呼應,說這是雌雄和唱,也許是真實的事情。
這種鳥也好像並無一定的宿處,只常見他們往來于桃樹柳樹間,忽地飛起,又且飛且鳴罷了。我永不能忘記的,是這時候的雨後天氣,天空也許還是半陰半晴,有片片灰雲在頭上移動,禾田上冒着輕輕水氣,桃樹柳樹上還帶著如煙的濕霧,停了工作的農人又繼續着,看守桃園的也不可躲在園屋裡。這時候的每個桃園都已建起了一座臨時的小屋,有的用土作為牆壁而以樹枝之類作為頂蓬,有的則只用蘆席作成。守園人則多半是老人或年輕姑娘,他們看桃園,同時又做着種種事情,如績麻或紡綫之類。
落雨的時候則躲在那座小屋內,雨晴之後則出來各處走走,到別家園坐找人閒話。孩子們呢,這時候都穿了最簡單的衣服在泥道上跑來跑去,唱着歌子,和「光光多鋤」互相應答,被問的自然是鳥,問答的言語是這樣的:
光光多鋤,
你在哪裡?
我在山後。
你吃什麼?
白菜炒肉。
給我點吃?
不夠不夠。
在大城市裡,是不常聽到這種鳥聲的,但偶一聽到我就立刻被帶到了故鄉的桃園去。而且這極簡單卻又最能表現出孩子的快樂的歌唱。也同時很清脆地響在我的耳裡。我不聽到這種唱答已經有七八年之久了。
今次偶然回到家鄉,是多少年來惟一的能看到桃花的一次。然而使我驚訝的,卻是桃花已不再那麼多了,許多桃園都已變成了平坦的農田,這原因我不大明白。問鄉裡人,則只說這裡的土地都已衰老,不能再生新的桃樹了。當自己年幼的時候,記得桃的種類是頗多的,有各種奇奇怪怪名目,現在僅存的也不過三五種罷了。
有些種類是我從未見過的,有些名目也已經被我忘卻,大體說來,則應當分做秋桃與接桃兩種,秋桃之中沒有多大異同,接桃則又可分出許多不同的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