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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現在,雖然交通是比較便利了,但像這樣的僻野地方,依然少有人知道所謂報紙新聞之類的東西。但這些地方並非完全無新聞,那就專靠這些挑擔推車的人們了。他們走過了多少地方,他們同許多異地人相遇,一到了這樣場合,便都爭先恐後地傾吐他們聽見所聞的一切。某個村子裡出了什麼人命盜案,或是某個縣城裡正在哄傳着一個什麼陰謀的謡言,以及各地的貨物行情等,他們都很熟悉。
這類新聞,一經在小店裡談論之後,一到天明,也就會傳遍了全村,也許又有許多街頭人在那裡議論紛壇,借題發揮起來呢。說是新聞,其實也並不完全新,也許已經是多年前的故事了,傳說過多少次,忘了,又提起來了,鬼怪的,狐仙的,弔頸女人的,馬販子的艷遇,尼姑的犯規……都重在這裡開演了。有的人要唱一支山歌,咱一陣南腔北調了。他們有時也談一些國家大事,譬如戰爭災異之類,然而這也只是些故事,像講《封神演義》那樣子講講罷了。
火媳了,店主東早已去了,有些人也已經打合鋪,睡了,也許還有兩個人正談得很密切。譬如有兩個比較年輕的人,這時候他們之中的一個也許會告訴,說是因為在故鄉曾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大罪過,他逃出來了,逃了這麼遠,幾百里,幾千里還不知道,而且也逃出了這許多年了。「我呢……」另一個也許說,「─一我是為了要追尋一個潛逃的老婆,為了她,我便作了這小小生意了。」他們也許會談了很久,談了整夜,而且竟訂下了很好的交情。
「鷄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窗上發白,街上已經有人在走動着了,水筒的聲音,轆轤的聲音,彷彿是很遠,很遠,已經又要了趕路的時候了。
呼喚聲、呵欠聲、馬蹄聲……這時候忙亂的又是店主人。他又要向每個客人打招呼,問每個客人:盤費可還足嗎?不曾丟了什麼東西嗎?如不是急於趕路,真應當用了早餐再走呢,等等,於是一夥路人,又各自拾起了各人的路,各向不同的方向跋涉去了。「幾時再見呢?」「誰知道,一切都沒準呢!」有人這樣說,也許還有人多談幾句,也許還聽到幾聲嘆息,也許說:「我們這些浪蕩貨,一夕相聚又散了。散了,永不再見了,話談得真投心,真投心呢!」
真是的,在這些場合中,縱然一個老江湖,也不能不有些惘然之情吧。更有趣的是在這樣野店的牆上,偶爾你也會讀到用小刀或瓦礫寫下來的句子,如某縣某某人在此一宿之類。有時,會讀到些詩樣的韻語。雖然都鄙俚不堪,而這些陌路人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陌路的相遇又相知,他們一時高興了,忘情一切了,或是想起一切了,便會毫不計較地把真情流露了出來,於是你就會感到一種特別的人間味。
就如古人所歌詠的:
君乘車,我戴笠,
他日相逢下車揖;
君擔簦,我跨馬,
他日相逢為君下。
─—這樣的歌子,大概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產生的吧。
一九三六.
畫 廊
李廣田
「買畫去麼?」
「買畫去。」
「看畫去,去麼?」
「去,看畫去。」
在這樣簡單的對話裡,是交換着多少歡喜的。誰個能不歡喜呢,除非那些終天在忙着招待債主的人?年梢歲末,再過幾天就是除日了,大小戶人家,都按了當地的習慣把家裡掃除一過,屋裡的蜘蛛網,爛草芥,門後邊積了一年的掃地土,都運到各自門口的街道上去了。─一如果這幾天內你走過這個村子,你一定可以看見家家門口都有一堆黑垃圾。有些懂事人家,便把這堆髒東西傾到肥料坑裡去,免得叫行路人踢一腳灰,但大多數人家都不這末辦,說是用那樣肥料長起來的穀子不結粒,容易出稗。
─一這樣一掃,各屋裡都蟲得空落落的了,尤其是那些老人的臥房裡,他們便趁着市集的一天去買些年畫,說是要補補牆,閒着時看畫也很好玩。
那畫廓就位在市集的中間。說是「出廊」。是這樣說著好玩罷了,其實,哪裡是什麼畫廊,也不過村裡的一座老廟宇。因為廟裡面神位太多的緣故,也不知誰個是賓,誰個是主,這大概也是鄉下人省事的一種辦法,把應該供奉的諸神都聚在一處了。
然而這兒有「當莊土土」的一個位子該是無疑的,因為每逢人家有新死人時,便必須到這裡來燒些紙錢,照例作那些「接引」「送路」等儀式,於是這座廟裡就常有些閙鬼的傳聞。多少年前,這座廟也許非常富麗,從廟裡那口鐘上也可知道,一直到現在,它還於每年正臘月時被一個討飯的瞎子敲着,平素也常被人敲作緊急的警號,有時,發生了什麼聚眾鬥毆或說理道白的事情,也把這鐘敲着當作號召。─—這口鐘算是這一帶地方頂大的鐘了。據老年人談,說是多少年前的多少年前,這廟裡住過一條大蛇,雷雨天出現,力行路人所見,尾巴在最後一層殿裡藏着,中間把身子搭在第二殿,又第三殿,一直伸出大門來,把頭探在廟前一個深潭裡取飲─—那個深潭現在變成一個淺淺的欽馬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