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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願再提起到桔于林去的事,我知道小岫對眼前這件事看得入神了,我不願用任何言語擾亂她,我看她將要看到什麼時候為止。
趕馬車的人把那一隻馬蹄子修好了,然後又丁丁地釘着鐵掌。釘完了鐵掌,便把馬蹄子放下了。顯然,這已是最後一個蹄子了,假如這是第一個蹄子,我就擔心小岫將一直看到四個蹄子都修完了才會走開。現在,那匹馬把整個的身子抖擻了一下,我說那簡直就是說一聲謝謝,或者是故意調皮一下。
趕車的人用愛嬌的眼色向四隻馬蹄端詳了一會,而那一匹馬呢,也徘徊躊躇了一會,彷彿在試一試它的腳步,而且是試給兩個趕車人看的。然後,人和馬,不,是人跟着馬,可不是馬跟着人,更不是人牽着馬,都悠悠然地走了,走到那破爛的茅屋裡去了。那茅屋門口掛了一個大木牌,上邊寫着拙劣的大字:「敘永騾車店」。有店就好了,我想,你們也可以少受一些風塵。
「回家。」小岫很堅決地說,而且已經在向後轉了。
「回家告訴媽媽:馬剪指甲,馬不哭,馬乖。」她拉著我向迴路走。
我心裡笑了,我還是沒有說什麼,我只是跟着她向迴路走。
「我的手指甲也長了,回家叫媽媽剪指甲,我不哭,我也乖。」她這麼說著,又自己看一看自己的小手。
「對,回家剪指甲,你真乖,你比馬還乖。」這次我是不能不說話了,我被她拉著,用相當急促的腳步走着。
「馬穿鐵鞋,鐵鞋釘鐵釘,丁當丁當,馬不痛。」
「是啊,你有皮鞋,你的皮鞋上也釘鐵釘,對不對?」
這時候,太陽已經向西天降落了,紅崖的顏色更濃重了些,地上的影子也都擴大了,人們臉上帶一點懶散的表情,一天的興奮過去了,一天的工作完成了,有一些疲乏,可也有一些快樂。許多鄉下人陸陸續續地離開城市,手裡提着的,攜着的,也有只是挑着空擔子的,推着空車子的,兜肚裡卻該是充實的,臉上也有的泛着紅光。我們迎着這些下鄉去的人們向城裡走着,我們都沉默着,小岫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也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我也不清楚我所想的是什麼。「為什麼不再到桔子林去了呢?」我心裡有這麼一個問題,可是我並不曾說出來,我知道這是不應當再說的。
「我不再會看桔子了。」她心裡也許有這麼一句話,也許並沒有,她不說,我也不知道。一口氣到了家,剛進大門,小岫就大聲地喊了:
「媽媽,我要剪子。」
作母親的聽見了,就急忙從廚房裡走出來,兩手麵粉,笑着一個極自然的微笑,問道:
「回來了。乖,可看見桔子?桔子可都熟了?」
「不,媽媽,你給我找剪子來!」
小岫不理媽媽的問話,只拉著媽媽去找剪子。
一九四一.九
野 店.
李廣田
太陽下山了,又是一日之程,步行人,也覺得有點疲勞了。
你走進一個荒僻的小村落─—這村落對你很生疏。然而又好像熟悉,因為你走過許多這樣的小村落了。看看有些人家的大門已經閉起,有些也許還在半俺,有幾個人正邁着沉重的腳步回家。後面跟着狗或牛羊,有的女人正站在門口張望,或用了柔緩的聲音在招呼誰來晚餐,也許,又聽到幾處閉門聲年了,「如果能到哪家門裡去息下呀」,這時候你會這樣想吧。
但走不多遠,你便會發現一座小店獃在路旁,或十字路口,雖然明早還須趕路,而當晚你總能作得好夢了。「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風霜起要遲」,這樣的對聯會發現在一座寬大而破陋的店門上,有意無意地,總會叫旅人感到心暖吧。在這兒你會受到慇勤的招待,你們遇到一對很樸野,很溫良的店主夫婦,他們的顏色和語氣,會使你發生回到了老家的感覺。但有時,你也會遇著一個刁狡的村少,他會告訴你到前面的村鎮還有多遠,而實在並不那麼遠;他也會向你討多少腳驢錢,而實在也並不值那麼多。
然而,他的刁狡,你也許並未看出刁狡得討厭,他們也只是有點拙笨罷了。什麼又不是拙笨的呢。一個青生鐵的洗臉盆,像一口鍋,那會是用過幾世的了;一把黑泥的宜興茶壺,儘夠一個人喝半天,也許有人會說是非常古雅呢。飯菜呢,則只在份量上打算,「總得夠吃,千里有緣的,無論如何,總不能虧心哪。
」店主人會對了每個客人這樣說。
在這樣地方,你很少感到寂寞的。因為既已疲勞了,你需要休息,不然,也總有些夥伴談天兒。「四海之內皆兄弟呀。」你會聽到這樣有人大聲笑着,喊,「啊,你不是從山北的下窪來的嗎?那也就算是鄰舍人了。
」常聽到這樣的招呼。從山裡來賣山果的,渡了河來賣魚的,推車的、挑擔的、賣皮鞭的、賣泥人的,拿破繩于換洋火的……也許還有一個老學究先生,現在卻做着走方郎中了,這些人,都會偶然地成為一家了。他們總能說慷慨義氣話,總是那樣親切而溫厚地相照應,他們都很重視這些機緣,總以為這也有神的意思,說不定是為了將來的什麼大患難,或什麼大前程,而才有了這樣一夕呢。如果是在冬天,便會有大方的店主抱了松枝或乾柴來給煨火,這只算主人的款待,並不另取火錢。
在和平與溫暖中,於是一夥陌路人都來烘火而話家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