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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有種種律則,是劇場吧,有劇場的規矩,作母親呢,也有母親的教導之方。不過人們不容易知道。熟悉劇場的人,自然會熟悉劇場的規矩。一個母親的愛惡,也常是不能明日地說出來的,但是一個驕兒會恰恰符合了母親的意向。
大自然的驕兒就是天才。人自然永遠愛護天才,她有種種設計,是讓天才完成自己,雖然不必事先告訴。歌德、屈原、李白、康德、悲多汶。曹雪芹、高爾基、達文西,這都是在大自然的愛護之下,而完成了自己的。
大自然往往給她的驕兒一種偉大課題,以課題為重,大自然便不惜給她的驕兒以種種的或甘或苦的經歷,几乎不能勝任。她不溺愛,可是她對於她的子孫並不平等。
愚妄的人們,對她是可以怨尤的,然而她不管,她呈現給愚妄的人們的,就是駁雜、混亂,她不求愚妄的人們的瞭解,也因為他們不能瞭解。
大自然在天才們的跟前,卻是和悅的,她那條理和秩序,完全啟示于天才。
天才沒有不瞭解大自然的,大自然對天才,也永不會不愛護。
大自然,有情感,也有意志。她不盲日,也不麻木。她不是沒有智慧,她的智慧乃是溶化於情感,意志之中。情感最可靠,大自然是任情感的,—如她所愛護的天才然。
她不但任情感,而且喜歡表現出來,你就看濃綠如油的春水吧,這是她的情感的表現,高空淡遠的秋雲呢,也是她情感的表現。她處處在流露,她處處似乎情不自禁。
大自然是感官的,是色相的。她忘不掉美,醜的出現,只是在人們對於美的破壞之際。她要點綴一切,她要種種色調,而且那色調要純粹,要單一,你瞧吧,雪、紅葉、雲、秋霽的文嵐,夏木的濃蔭,……
大自然就是藝術家。音樂和繪畫,她天天在創造。人間一切藝術,不過是人自然的藝術的副本。在人們忘掉,或者忽視了大自然的藝術的時候,往往是人間藝術墮落的時候,一旦攜手,那才可以抬頭。
藝術家必有意匠,大自然的意志就表現在她創造的藝術品的意匠裡。大自然的意志是生,所以所有大自然的藝術,是生的表現的藝術。和這不相連的,只有人間的天才。
大自然、天才、藝術,是宇宙間最永恆的,最偉大的,最莊嚴的。然而這一切源於大自然,因作大自然禮讚。
孩子的禮讚
─—贈組緗女孩小鳩子
李長之
我從孩子們那裡得的是太多了,可是我常對孩子不起。在孩子們的群裡,我得着解放,我忘懷一切,可是我常不知不覺,露出多於他們的心眼兒,在玩上勝了他們,事後想想,這勝利都是可恥的,而且感到悲哀。
前幾天吧,有幾個孩子,是不相識的,登門來要畫片。畫片是我所愛的,來的是同好,我當然歡迎。可是界限也是有的,便是以我不太歡喜的畫片為限,太大的犧牲,我是捨不得。我先把極其喜歡的畫片藏着,誰知孩子們是不客氣的,抽屜裡的都翻出來了,我要禁止,不過因為我向來是不會擺尊嚴的面孔的,尤其對於我願意親近的孩子們,我也只能束手了,這是每每使我想到我那曾經在小學校教過一小時的書的經驗,我看著那些像海裡的珍珠樣的一群眼,他們起始就嬉笑地望着我,我不能裝模作樣,我擺不出教師的架子,我就先笑了,他們也笑起來,於是我和他們哄然地下了堂。
我說我不能教你們了,你們太頑皮了,可是他們一點也不是和我過不去,倒是太好感了,許多孩子來拉我的手,我俯着身子應接不暇,他們還有跳在我肩頭的,抱著我的脖頸的前邊是些孩子擋着去路,後邊是些孩子擁着,我於是陷在沉思裡了,我覺得孩子是對的,我也沒有錯,可痛恨的卻是現在教育制度,因為在沉思,而且在傾向他們,我便一句責難他們的話也沒有了,就是在這種場合,我有所屈服,我更不能尊嚴。這回也是的,孩子們嬉笑着,把我的畫片都把在手裡了,這時我就對不起孩子了,我說畫片上有故事,得我講才行,先把畫片哄到手,把自己心愛的就隔過去,倘如被他們的小手指畫着,意在暴露我的破綻時,我就說一個「那張不好」以了之。不多時候,我卻發覺我的失敗了,因為他們並不感到我那順口瞎溜的故事的興趣,他們對於畫的好壞之感,也沒聽了我的指揮,我以為狗貓是他們喜歡的,在我又是想扔了的,我便大誇其好,以便他們要,好送給他們。可是他們很冷淡。
也彷彿是多半引起了另外的野心,倒把目前的放過了似的,我在這裡說狗貓,他們卻說要看牛,翻着牛了,他們卻說要看馬,馬我是有的,我不能示弱,必要向他們炫耀,我那張是法國達維
David畫的拿破崙騎着的一匹馬,一向是愛着的,我—定要炫耀一下了,可又怕被孩子們要了去,終於炫耀的心強,戰戰兢兢地給他們看了,果然他們很喜歡,都跳了起來,我剛擔心他們是要拿走的,其中的一個孩子卻向我提出更進步的要求了,他說畫上一匹馬的他不要,他要兩匹的,接連着就有一下孩子要三匹的,於是四匹的,五匹的都來了,我才知道他們並不是死死地要佔有一張畫,他們卻是有理想的,只追求一種理想,他們實在是高尚多了,我在慚愧中,我說著:等我畫吧,要多少匹,畫多少匹,他們於是跳着,高興地逞能地把匹數加多起來,就跳着去了。
這回我在孩子們那裡不是得的很多了麼?我知道孩子們如何的愛美,又如何的純潔,更如何的近於純粹的審美的觀照,在我自己,卻是如何的狹小,如何的不及他們光明都證明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