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頁
我寫過一本小說──《大明湖》──在一二八與商務印書館一同被火燒掉了。記得我描寫過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詞句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是什麼什麼秋。桑子中先生給我畫過一張油畫,也畫的是大明湖之秋,現在還在我的屋中掛着。我寫的,他畫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這裡大概有點意思。
對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濟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無風,處處明朗。這時候,請到城牆上走走,俯視秋湖,敗柳殘荷,水平如鏡;唯其是秋色,所以連那些殘破的土壩也似乎正與一切景物配合:土壩上偶爾有一兩截斷藕,或一些黃葉的野蔓,配着三五枝蘆花,確是有些畫意。「莊稼」已都收了,湖顯着大了許多,大了當然也就顯着明。
不僅是湖寬水淨,顯着明美,抬頭向南看半黃的千佛山就在面前,開元寺那邊的「橛子」──大概是塔個塔吧──靜靜的立在山頭上。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還生着短短的綠葉。往南往北,往東往西,看吧,處處空闊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這時候;我們真得到個「明」字了。桑先生那張畫便是在北城牆上面的,湖邊只有幾株秋柳,湖中只有一隻遊艇,水作灰藍色,柳葉兒半黃。
湖外,他畫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聯成一幅秋圖,明朗,素淨,柳梢上似乎吹着點不大能覺出來的微風。
對不起,題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卻說了大明湖之秋,可誰教亢德先生出錯了題呢!
載一九三七年三月《宇宙風》第三十六期
五月的青島
老 舍
因為青島的節氣晚,所以櫻花照例是在四月下旬才能盛開。櫻花一開,青島的風霧也擋不住草木的生長了。海棠,丁香,桃,梨,蘋果,藤蘿,杜鵑,都爭着開放,牆角路邊也都有了嫩綠的葉兒。五月的島上,到處花香,一清早便聽見賣花聲。
公園裡自然無須說了,小蝴蝶花與桂竹香們都在綠草地上用它們的嬌艷的顏色結成十字,或綉成兒團;那短短的綠樹籬上也開着一層白花,似綠枝上掛了一層春雪。就是路上兩旁的人家也少不得有些花草:圍牆既矮,藤蘿往往順着牆把花穗兒懸在院外,散出一街的香氣:那雙櫻,丁香,都能在牆外看到,雙櫻的明艷與丁香的素麗,真是足以使人眼明神爽。
山上有了綠色,嫩綠,所以把松柏們比得發黑了一些。谷中不但填滿了綠色,而且頗有些野花,有一種似紫荊而色兒略略發藍的,折來很好插瓶。
青島的人怎能忘下海呢,不過,說也奇怪,五月的海就彷彿特別的綠,特別的可愛,也許是因為人們心裡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綠葉,再看一眼海,真的,這才明白了什麼叫做「春深似海」。綠,鮮綠,淺綠,深綠,黃綠,灰綠,各種的綠色,聯接着,交錯着,變化着,波動着,一直綠到天邊,綠到山腳,綠到漁帆的外邊去。風不涼,浪不高,船緩緩的走,燕低低的飛,街上的花香與海上的鹹味混到一處,浪漾在空中,水在面前,而綠意無限,可不是,春深似海!歡喜,要狂歌,要跳入水中去,可是只能默默無言,心好像飛到天邊上那將將能看到的小島上去,一閉眼彷彿還看見一些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必定是在那小島上。
這時候,遇上風與霧便還須穿上棉衣,可是有一天忽然響晴,裌衣就正合適。但無論怎說吧,人們反正都放了心──不會大冷了,不會。婦女們最先知道這個,早早的就穿出利落的新裝,而且決定不再脫下去。海岸上,微風吹動少女們的發與衣,何必再會到電影園中找那有畫意的景兒呢!這裡是初春淺夏的合響,風裡帶著春寒,而花草山水又似初夏,意在春而景如夏,姑娘們總先走一步,迎上前去,跟花們競爭一下,女性的偉大几乎不是頽廢詩人所能明白的。
人似乎隨着花草都復活了,學生們特別的忙:換制服,開運動會,到嶗山丹山旅行,服勞役。本地的學生忙,別處的學生也來參觀,幾個,幾十,幾百,打着旗子來了,又成着隊走開,男的,女的,先生,學生,都累得滿頭是汗,而仍不住的向那大海丟眼。學生以外,該數小孩最快活,笨重的衣服脫去,可以到公園跑跑了;一冬天不見猴子了,現在又帶著花生去喂猴子,看鹿。拾花瓣,在草地上打滾;媽媽說了,過幾天還有大紅櫻桃吃呢!
馬車都新油飾過,馬雖依然清瘦,而車輛體面了許多,好做一夏天的買賣呀。新油過的馬車穿過街心,那專做夏天的生意的咖啡館,酒館,旅社,飲冰室,也找來油漆匠,掃去灰塵,油飾一新。油漆匠在交手上忙,路旁也增多了由各處來的舞女。預備呀,忙碌呀,都紅着眼等着那避暑的外國戰艦與各處的闊人。
多咱浴場上有了人影與小艇,生意便比花草還茂盛呀。到那時候,青島几乎不屬於青島的人了,誰的錢多誰更威風,汽車的眼是不會看山水的。
那麼,且讓我們自己儘量的欣賞五月的青島吧!
載一九三七年六月十六日《宇宙風》第四十三期
小型的復活
老 舍
自傳之一章「二十三,羅成關。」
二十三歲那一年的確是我的一關,几乎沒有闖過去。
從生理上,心理上,和什麼什麼理上看,這句俗語確是個值得注意的警告。據一位學病理學的朋友告訴我:從十八到二十五歲這一段,最應當注意抵抗肺癆。事實上,不少人在二十三歲左右忙着大學畢業考試,同時眼睛溜着畢業即失業那個鬼影兒;兩氣夾攻,身體上精神上都難悠悠自得,肺病自不會不乘虛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