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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有十點左右吧,雞絲麵來了!「大概」,因為我不肯看壁上的鐘──大熱的天,表示出催促人家的意思簡直不夠朋友。況且我才等了兩點鐘,算得了什麼。我偷偷的看人家吃麵。他吃得可不慢。
我覺得對不起人。為兌我這張支票再逼得人家噎死,不人道!二哥,咱們都是善心人哪。他吃完了面,按鈴要手巾把,然後點上火紙,咕嚕開小水煙袋。我這才放心,他不至于噎死了。
他又吸了半點多鐘水煙。這時候,二哥。等取錢的已有了六七位,我們彼此對看,眼中都帶出對不起人的神氣。我要是開銀行,二哥,開市的那天就先槍斃倆取錢的,省得日後麻煩。
大熱的天,取哪門子錢?不知好歹!
十點半,放錢的先生立起來伸了伸腰。然後捧着小水煙袋和同事的低聲閒談起來。我替他抱不平,二哥,大熱的天,十時半還得在行裡閒談,多麼不自由!憑他的派兒,至少該上青島避兩月暑去;還在行裡,還得閒談,哼!
十一點,他回來,放下水煙袋,出去了;大概是去出恭。十一點半才回來。大熱的天,二哥,人家得出半點鐘的恭,多不容易!再說,十一點半,他居然拿起筆來寫賬,看支票。我直要過去勸告他不必着急。
大熱的天,為幾個取錢的得點病才合不着。到T+點,我決定回家,明天再來。我剛要走,放錢的先生喊:「一號!」我真不願過去,這個人使我失望!才等了四點鐘就放錢,派兒不到家!可是,他到底沒使我失望。我一過去,他沒說什麼,只指了指支票的背面,原來我忘了在背後簽字,他沒等我拔下自來水筆來,說了句:「明天再說吧。
」這才是我所希望的!本來嗎,人家是一點關門;我補簽上字,再等四點鐘,不就是下午四點了嗎,大熱的天,二哥,人家能到時候不關門?我收起支票來,想說幾句極合適的客氣話,可是他喊了「二號」;我不能再耽誤人家的工夫,決定回家好好的寫封道歉的信!二哥,你得開開眼去,太夠派兒!
載一九三四年十月一日《論語》第五十期
大明湖之春
老 舍
北方的春本來就不長,還往往被狂風給七手八腳的刮了走。濟南的桃李丁香與海棠什麼的,差不多年年被黃風吹得一乾二淨,地暗天昏,落花與黃沙卷在一處,再睜眼時,春已過去了!記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開的時候,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吧,屋中就非點燈不可了;風是一陣比一陣大,天色由灰而黃,而深黃,而黑黃,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兩株紫丁香,花已像煮過一回,嫩葉几乎全破了!濟南的秋冬,風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這樣的風在這兒等着,濟南簡直可以說沒有春天;那麼,大明湖之春更無從說起。
濟南的三大名勝,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麼響亮好聽!一聽到「大明湖」這三個字,便聯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現出一幅美景來。事實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現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壩劃開的多少塊「地」。「地」外留着幾條溝,遊艇沿溝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麼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無波。東一塊蓮,西一塊蒲,土壩擋住了水,蒲葦又遮住了蓮,一望無景,只見高高低低的「莊稼」。
艇行溝內,如穿高梁地然,熱氣騰騰,碰巧了還臭氣烘烘。夏天總算還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總能聞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綠葉兒。春天,則下有黑湯,旁有破爛的土壩;風又那麼野,綠柳新蒲東倒西歪,恰似掙命。所以,它即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話雖如此,這個湖到底得算個名勝。湖之不大與不明,都因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開土壩,挖深了湖身,它當然可以馬上既大且明起來:湖面原本不小,而濟南又有的是清涼的泉水呀。這個,也許一時做不到。
不過,即使做不到這一步,就現狀而言,它還應當算作名勝。北方的城市,要找有這麼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滿可以不算數兒,配作個名勝與否簡直沒多大關係。因為山在北方不是什麼難找的東西呀。
水,可大難找了。濟南城內據說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還非有個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備,這才顯出濟南的特色與可貴。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這個湖是少不得的。
設若我遊湖時,只見溝而不見湖,請到高處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則見城北灰綠的一片──大明湖;城外,華鵲二山夾着彎彎的一道灰亮光兒──黃河。這才明白了濟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這樣多呀。
況且,湖景若無可觀,湖中的出產可是很名貴呀。懂得什麼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麼好吃的人多吧,游過蘇州的往往只記得此地的點心,逛過西湖的提起來便念叨那裡龍井茶,藕粉與蒓菜什麼的,吃到肚子裡的也許比一過眼的美景更容易記住,那麼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還真許是它馳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論怎麼說吧,這些東西既都是水產,多少總帶者些南國風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帶著一束束的大白蓮花
出賣,在北方大概只有濟南能這麼「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