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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朋友,我永遠愛交老粗兒。長髮的詩人,洋裝的女郎。打微高爾夫的男性女性,咬言咂字的學者,滿跟我沒緣。看不慣。
老粗兒的言談舉止是咱自幼聽慣看慣的。一看見長髮詩人,我老是要告訴他先去理髮;即使我十二分佩服他的詩才,他那些長髮使我堵的慌。家兄永遠到「推剃兩從便」的地方去「剃」,亮堂堂的很悅目。女子也剪髮,在理認論上我極同意,可是看著彆扭。
問我女子該梳什麼「頭」,我也答不出,我總以為女性應留着頭髮。我的母親,我的大姐,不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麼?她們都沒剪髮。
行難知易,有如是者。
載一九三四年九月一日《人間世》第十一期
取 錢
老 舍
我告訴你,二哥,中國人是偉大的。就拿銀行說吧,二哥,中國最小的銀行也比外國的好,不冤你。你看,二哥,昨兒個我還在銀行裡睡了一大覺。這個我告訴你,二哥,在外國銀行裡就做不到。
那年我上外國,你不是說我隨了洋鬼子嗎?二哥,你真有先見之明。還是拿銀行說吧,我親眼見,洋鬼子再學一百年也趕不上中國人。洋鬼子不夠派。好比這麼說吧,二哥,我在外國拿着張十鎊錢的支票去兌現錢。
一進銀行的門,就是櫃檯,櫃檯上沒有亮亮的黃銅欄杆,也沒有大小的銅牌。二哥你看,這和油鹽店有什麼分別?不夠派兒。再說人吧,櫃檯裡站着好幾個,都那麼光梳頭,淨洗臉的,臉上還笑着;這多下賤!把支票交給他們誰也行,誰也是先問你早安或午安;太不夠派兒了!拿過支票就那麼看一眼,緊跟着就問:「怎麼拿?先生!」還是笑着。哪道買賣人呢?!叫「先生」還不夠,必得還笑,洋鬼子脾氣!我就說了,二哥:「四個一鎊的單張,五鎊的一張,一鎊零的;零的要票子和錢兩樣要按理說,二哥,十鎊錢要這一套羅哩羅嗦,你討厭不,假若二哥你是銀行的夥計?你猜怎麼樣,二哥,洋鬼子笑得更下賤了,好像這樣麻煩是應當應分,喝,登時從櫃檯下面抽出簿子來,刷刷的就寫;寫完,又一伸手,錢是錢,票於是票子,沒有一眨眼的工夫,都給我數出來了;緊跟着便是:“請點一點,先生!」又是一大「先生」,下賤,不懂得買賣規矩!點完了錢,我反倒愣住了,好像忘了點什麼,對了,我並沒忘了什麼,是奇怪洋鬼子幹事──況且是堂堂的大銀行──為什麼這樣快?趕喪哪?真他媽的!
二哥,還是中國的銀行,多麼有派兒!我不是說昨兒個去取錢嗎?早八點就去了,因為現在天兒熱,銀行八點就開門;抓個早兒,省得大晌午的勞動人家;咱們事事都得留個心眼,人家有個伺候得着與伺候不着,不是嗎?到了銀行,人家真開了門,我就心裡說,二哥:大熱的天,說什麼時候開門就什麼時候開門,真叫不容易。其實人家要楞不開一天,不是誰也管不了嗎?一邊讚歎,我一邊就往裡走。喝,大電扇忽忽的吹着,人家已經都各按部位坐得穩穩當當,吸着煙捲,按着鈴要茶水,太好了,活像一群皇上,太夠派兒了。我一看,就不好意思過去,大熱的天,不叫人家多歇會兒,未免有點不知好歹。
可是我到底過去了,二哥,因為怕人家把我攆出去;人家看我像沒事的,還不攆出來麼?人家是銀行,又不是茶館,可以隨便出入。我就過去了,極慢的把支票放在櫃檯上。沒人搭理我,當然的。有一位看了我一眼,我很高興;大熱的天,看我一眼,不容易。
二哥,我一過去就預備好了:先用左腿金鷄獨立的站着,為是站乏了好換腿。左腿立了有十分鐘,我很高興我的腿確是有了勁。支持到十二分鐘舉不能不換腿了,於是就來個右金鷄獨立。右腿也不弱,我更高興了,晦,爽性來個猴啃桃吧,我就頭朝下,順着櫃檯倒站了幾分鐘。
翻過身來,大家還沒動靜,我又翻了十來個跟頭,打了些旋風腳。剛站穩了,過來一位;心裡說:我還沒練兩套拳呢:這麼快?那位先生敢情是過來吐口痰,我補上了兩套拳。拳練完了,我出了點汗,很痛快。又站了會兒,一邊喘氣,一邊欣賞大家的派頭──真穩!很想給他們喝個彩。
八點四十分,過來一位,臉上要下雨,眉毛上滿是黑雲,看了我一眼,我很難過,大熱的天,來給人家添麻煩。他看了支票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斷定我和支票像親哥兒倆不像。我很想把腦門子上簽個字。他連大氣沒出把支票拿了走,扔給我一面小銅牌。
我直說:「不忙,不忙!今天要不合適,我明天再來;明天立秋。」我是真怕把他氣死,大熱的天。他還是沒理我,真夠派兒,使我肅然起敬!
拿着銅牌,我坐在椅子上,往放錢的那邊看了一下。放錢的先生──一位像屈原的中年人──剛按鈴要雞絲麵。我一想:工友傳達到廚房,廚子還得上街買鷄,湊巧了鷄也許還沒長成個兒;即使順當的買着鷄,面也許還沒磨好,說不定,這碗雞絲麵得等三天三夜。放錢的先生當然在吃麵之前決不會放錢;大熱的天,腹裡沒食怎能辦事。
我覺得太對不起人了,二哥!心中一懊悔,我有點發困,靠着椅子就睡了。睡得挺好,沒蚊子也沒臭蟲,到底是銀行裡!一閉眼就睡了五十多分鐘;我的身體,二哥,是不錯了!吃得飽,睡得着!偷愉的往放錢的先生那邊一看,
不好意思正眼看,大熱的天,趕勞人是不對的!雞絲麵還沒來呢。我很替他着急,肚子怪餓的,坐著多麼難受。他可是真夠派兒,肚子那麼餓還不動聲色,沒法不佩服他了,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