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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水。以量說,以質說,以形式說,哪兒的水能比濟南?有泉──到處是泉──有河,有湖,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麼清,全是那麼甜,哎呀,濟南是「自然」的 Sweet 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蓮花,城河的綠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
濟南有秋山又有秋水,這個秋才算個秋,因為秋神是在濟南住家的。先不用說別的,只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綠色,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藉著水的清澄顯露出來,好像美人藉著鏡子鑒賞自己的美。
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為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着水皮,做着綠色的香夢。淘氣的鴨子,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手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
只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羡慕死詩人呀!
在秋天,水和藍天上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雲,水上微微有些波皺。天水之間,全是清明,溫暖的空氣,帶著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虛幻的吻着。
山兒不動,水兒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著這片秋色秋聲,是濟南,是詩。要知濟南的冬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上次說了濟南的秋天,這回該說冬天。
對於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颳大風,便是奇蹟;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對於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那麼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藍天下很暖和安適的睡着;只等春風來把他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着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裡,它們全安靜不動的低聲的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覺的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裡山草也許就綠起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他們也並不着急,因為有這樣慈善的冬天,汗啥還希望別的呢。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着一譬兒白花,像些小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着,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
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那麼狹窄,城外又那麼寬敞,山坡上臥着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着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反倒在綠藻上冒着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裡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麼清亮,那麼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
這塊水晶裡,包着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樹雖然沒有葉兒,鳥兒可並不偷懶,看在日光下張着翅叫的百靈們。山東人是百靈鳥的崇拜者,濟南是百靈的國。家家處處聽得到它們的歌唱;自然,小黃鳥兒也不少,而且在百靈國內也很努力的唱。還有山喜鵲呢,成群的在樹上啼,扯着淺藍的尾巴飛。
樹上雖沒有葉,有這些羽翎裝飾着,也倒有點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著它們在空中飛,聽著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試試;睡吧,決凍不着你。
要知後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到了齊大,暑假還未曾完。除了太陽要落的時候,校園裡不見一個人影。那幾條白石凳,上面有楓樹給張着傘,便成了我的臨時書房。手裡拿着本書,並不見得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我看著:細碎的綠影;夾着些小黃圈,不定都是圓的,葉兒稀的地方,光也有時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塊。
小黑驢似的螞蟻,單喜歡在這些光圈上慌手忙腳的來往過。那邊的白石凳上,也印着細碎的綠影,還落着個小藍蝴蝶,抿着翅兒,好像要睡。一點風兒,把綠影兒吹醉,散亂起來;小藍蝶醒了懶憎的飛,似乎是做着夢飛呢;飛了不遠,落下了,抱住黃蜀菊的蕊兒。看著,老大半天,小蝶兒又飛了,來了個楞頭磕腦的馬蜂。
真靜。往南看,千佛山懶懶的倚着一些白雲,一聲不出。往北看,圍子牆根有時過一兩個小驢,微微有點鈴聲。往東西看,只看見樓牆上的爬山虎。
葉兒微動,像豎起的兩面綠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綠草。往上看,看見幾個紅的樓尖。全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