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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我像有所觸悟似地打了一個寒戰,我就急遽地搖去了那株桃花,因為我分明記得,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我看到一些人埋葬他們凍死的同伴,就是在那株樹下,他們挖了一個坑,那三個死去的人,竟完全和他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一樣,精光光的,被丟到那個墳裡去了。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聲嘆息,那正是一個極冷的天,嚴霜把屋頂蓋白了,樹木變成淡綠的顏色,江水好像油一般地凝住了,芭蕉已經轉成枯黑,死沉沉地垂萎下來!……
如今,水綠了,活潑地流着,枯死的芭蕉又冒出尖細的長葉,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人,卻使那棵樹早着了無數朵紅花!想象着它也該早結成纍纍的果實,飽孕着血一般的汁液的果實,我不忍吃,我也不忍看,我已經急速地把它拋在我那自然的鏡框之外了。
可是現在,我那自然的鏡框只有一片黑暗,因為這正是夜晚,我已經伏案許久了,跳動的燈火使我的眼睛痠痛,我就放下筆,推開了窗,正是月半。該有一幅清明的夜景,不料烏雲障住了整個的天,凡是發光的全都隱晦了,我萬分失望,不愉快地搖着頭,當我的頭偏過去,我突然看到在那不注意的高角上,有一點紅紅的野火,那是燒在山頂上,卻也映在水面。紅茸茸的一團,高高地頂在峰尖,它好像不是摧毀萬物的火,也不是博得美人一笑而使諸侯憤怒的火,也不是使羅馬城化成灰燼,而引起暴君尼羅王的詩興的火;它是那個普洛米修士從大神宙斯那裡偷來送給人間的,它是那把光明撒給大地的火。
我盡顧書寫,當我抬起頭來,那火已經好像點在嶺巔的一排明燈,使黑暗的天地頓時輝耀起來了。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日
選自
1942年
8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紅燭》
鳥和樹
靳 以
鳥的王國該是美麗的吧,不然怎樣會引起那個老雅典人的憧憬?
這是希臘的喜劇家阿里斯多芬在他的劇作《鳥》中暗示給我們的佛朗士又說到企鵝的國度,但是在真實的世界上哪一個角落裡,有這樣的國家呢?治理各國家的雖然也用兩隻腳支持他們的體重,可是他們既不能飛,又不能唱;但是他們是萬能的人類中的萬能者,承受萬人的膜拜和愛戴,役使萬人,也使萬人成為孤寡。
使人類添加一分幸福一分喜悅的,該不是人類本身的事。清晨,窗外的鳥聲就把我從煩苦的夢境中抓回來了,我張大了眼睛望不到;可是我的兩隻耳朵,全被那高低的鳴囀充盈了。被露水洗清的高樹,巨人般地站在我的窗前,使它的枝葉晃動的,該是那跳躍的,飛翔的大小的快樂的鳥呢?如果我有雙羽翼,也該從窗口飛上枝頭了。可惜我那暗啞低沉的音調,即使是一隻鳥,也只好做一隻不會歌唱的含羞的鳥。
是什麼樣的叫出那清越的高音,是什麼樣的叫得那麼曲折婉轉?是什麼樣的叫得那麼短促那麼急,更是什麼樣的叫得像貓,又像一支哀怨的洞蕭?還有那快樂的,細碎的,忘卻人間一切苦痛的,在為那不同的鳴叫擊着輕鬆的拍子。以不同的心和不同的聲音高囀低鳴的眾鳥啊,都不過使這個世界更豐富些而已。
可是當我站到樹的下面,以虔誠的心想來靜聆它們的鳴叫,我的身影就使它們驚逃飛散了。這卻使我看到它們華麗的羽毛,翠綠的,血紅的,在藍天的海上漂着,我極自然地心裡說:「山野間怎麼能有這樣好看的鳥!」──隨即領悟到鳥對於人類的厭惡不是無端的了。
是的,人類慣于把一些樊籠和枷鎖加在其他生物的身上或頸項上,只是為了自己的貪慾,所以鳥該是不愛人類的,可是它卻愛樹,那沉默的大樹伸出枝葉去,障住了陽光,也遮住風雨,可以安置它的巢,也可以供它短暫的休憩。它站在山邊,站在水旁,給遠行人留下最後的深刻的影子;招致倉皇的歸鳥,用殘餘的力量,迅速飛向枝頭,它就是那麼挺然地站着,那臃笨的身軀抵住風雨的搖撼,小小的鳥啊,在它的枝幹間自在地跳躍。
如果我是一株樹啊,我要做一株高大粗壯的樹,把我的頂際插入雲端,把我的枝幹伸向遼遠。我要看得深遠,當着太陽沉下去了,我用我的全心來迎接四方八面的失巢的小鳥,要它們全都棲息在我的枝幹間,要它們全能從我的身上得着一份溫暖,用我的汁液作為它們的養料,我還為它們抵擋風雨的侵蝕,我想那時候它們該真心愛我了,因為我已經不是那個屬於使它們厭惡的人類中的,我失去了那份自私和貪鄙,為了小鳥的幸福我情願肩起最辛苦最沉重的擔子。
選自
1945年
12月中華書局出版的《沉默的果實》
螢
靳 以
鬱悶的無月夜,不知名的花的香更濃了,炎熱也愈難耐了;千千萬萬的火螢在黑暗的海中漂浮着。那像亮在泡沫的尖頂上的一點雪白的水花,也像是照映在海面上群星的身影。我仰起頭來,天上果真就嵌滿了星星,都在閃着,星是天間的螢的身影呢,還是螢是地上的星的身影?但是它們都發着光,雖然很微細,卻也為夜行人照亮眼前的路。路是很平坦,入了夜,該是毒物的世界,不是曾經看見過一尾赤練蛇橫在路的中央麼?它不一定要等待人們去侵犯它才張口來咬的,它就是等在那裡,遇到什麼生物也不放過,它是依靠吞噬他人的生命才得生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