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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夏天和秋天,這條擺渡船是自由地打着斜從這岸到那岸,到了冬天,河水凍了起來,就只有釘好兩支木樁,系好一根鐵鏈,把冰鑿開一條路,攀引着鐵鏈往返地渡着。因為過渡的多半是住在附近的人,所以許多人都和他很熟識;到收渡錢的時候,端起小簸籮,他就要說:「您帶著錢吧!」過渡的人就會笑着,打着招呼,把錢放到裡面。若是真沒有帶著錢,只要說一聲下次再給吧,他就曳着跛腳到另外人的前面再說著那句話去了。
到晚間,一盞油燈就放在船頭上,遠遠的只看到那黃黃的燈亮在水面上浮過去又浮過來。夜中,人少了,往返的次數也少了,為了過渡人的方便,在每次開行之先,他就扯起嗓子喊着:「過擺渡啊!」每個字都是用拖長了的沙啞的聲音,傳到遠遠的地方去。想去趕過渡的人,就會一面應着一面緊着腳步,好能隨着過去。即使跑到那裡,渡船已經離岸一丈或是兩丈,只要叫他一聲,他仍然可以把船攏過來。
他還會慇勤地叮嚀着:「不用忙,靠好了您再上來。」
一個冬天的晚上,恰巧我從友人家出來,要過渡回到我的家。時候並不十分晚,因為嚴寒和濃霧,行人卻十分稀少了。我趕到渡口那裡,擺渡剛剛靠近了這面的岸,從那上面只有三個人走下來,而在等候擺渡的人也只有我一個。我走上去,想著定然還會有一兩個人上來。
那晚上的重霧,卻真是使我看不出二尺以外的物件,我只看見那盞黃黃的燈。在經過船頭的時候,我看到蹲在那裡的老年渡家。我就站在那裡,像和一切都隔絶了似的。
「好大的霧啊!」
那個渡家說著,接着他就喊起來:
「誰過擺渡啊!」
沒有一個人回應,也沒有一個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過去吧,爹,不會有人了。」
這是船梢那個年輕的對那個渡家說。
我卻有點擔心了,想起傳奇中的一些荒誕的船伕故事,自己想著:「真是我一個人怎麼辦呢?」
可是那個年老的卻說:
「等等吧,萬一有人來呢。」
我的心松下一點來了,於是他又用那沙啞的聲音喊着。
仍然是靜靜的,只有遠遠響着的回音。
我只希望着能有一個人來。
我後悔着當友人要我住在他的家中,不如就答應了也好,省得冒這一番險。
「咱們走吧,也沒有人了。」
是那個年老的這樣說。我慌了,我急急說:
「等等也沒有什麼,我沒有要緊事,省得別人來了又要等一大程。」
我的話居然生了效力,那個渡家又叫着。我想到索性下去吧,走到那面喊車多繞些路回去也就好了,而在恐懼之外的一點點好奇心,卻使我仍然留在那裡。
人還是沒有,船卻真的開了。
「得了,也沒有人啦,到河那邊我們也該歇了。」
這是那個年輕的在那邊說著。
站在中間的我,卻為紛亂的思慮所擾。我想我應該怎麼樣站着才好呢?那根竹篙一下不也就很能把我打翻了麼?於是我想著我該怎麼樣把兩腿用上力量,到他打來的時候,怎樣抓住那根竹篙,乘機自己可以跳到冰上去逃走。
可是萬一跳入了漁人捕魚的冰穴,該怎麼樣呢?那不是就要沉到水底麼?即使能再浮起來,也不見得可以從下去的地方冒上來。那時候頂着頭的是堅厚的冰層,那將是什麼樣的結果呢?只有死在不見天日的水中了!
突然間那個船停了,我剛要叫出來,那個渡家卻來說:
「已經到了,您帶著錢吧。」
我忍着狂喜,匆匆地把錢摸了幾個,放到那個小簸籮裡,他說著道謝的話,再三地告訴我:霧大,看清了走,不要跌到河下去。
我平安地上了岸,踽踽地走着,偶然把頭回過去,只看見一個微弱的燈光,一高一低地向着東方走去。
我的幻想消失了,我的想念卻殷切了,我的心中一直記着:他是當我站在渡頭茫然四顧的時候、把我安穩地渡到對岸的一個窮苦而極其善良的人。
一九三四年冬
選自
1937年
6月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渡家》
在車上
靳 以
坐到車上感到了微風吹噓的爽適。把未曾停揮的摺扇,即刻放到袋中了。雖然本來是沒有風的,由於車行的速度,使我的臉和身子急促地鑽進了空氣之中,便有溫柔的風撲在臉上。還從張開的衣領溜進我的胸前。
我舒適地伸直了我的腿。
拉著這輛車的車伕是一個矮小的漢子,急急地跑着小步子。
這是因為生來他的兩隻短腿。所以他像是在一跳一跳的。他的確跑得很快,超過了幾輛其他的車,汗在他那紫黑色的皮膚上浸潤着。
我脫下了帽子,那為汗濕了的頭髮,漸漸地為風也吹乾了。
「我也沒有什麼急事,慢點走也不妨事。」
我這樣說著,我的心中卻也是有同一的意思
也許別人要說我這是多餘的同情。
「不要緊,您放心吧,受罪的命,不會那麼爽快的!」
為表示對我好意的感謝,他回過頭來,和我說著這句話。他是五十歲以上的人了,帶了對痛苦生活憤恨的態度,而希求出世的語氣,可是他卻並沒有把腳步放慢下來。
他安逸地以一隻手握了車把
其實說是一隻手也不盡然的,只是靈活地用了大指與食指間的凹處虛虛架着的,另外一隻手取下腰帶上懸着的毛巾擦着。汗的霧飄在我的臉上。
好像是為了感激我的同情,他把腳步是更加快了。這增重我心上的不安,可是我不知該和他說些什麼。
一輛一輛的車,為他超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