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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一切的牲畜,都是禁止走入公園的。但是沒有寫着:「獅子不准入內“,“老虎不准入內」,「豬不准入內」,「牛不准入內」,卻單寫着「狗與□人不准入內“,可見對於狗的地位的重視,至少,在S市的人們看來,狗和某種的人類是立於平等地位了。而且,這一條法律,也不是沒有例外的。據說,狗,只要穿戴了人的衣冠,依舊可以走進公園裡去,並不加以禁阻。
但是自從S市開闢公園以來,卻不曾見有四足的動物,着着overcoat,戴着大禮帽,假扮了人模樣,在公園裡散步。可見,雖然是狗,實在也頗知自愛呢。再舉一個例:假如你在S市開着汽車,撞死了一個不相干的人,那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只消到法庭裡去申辯一 下,那公正的法官,便“援筆判道」:「死者係自不小心,着屍屬具結領回,汽車伕開釋。」但你要是運道不好,在馬路上撞壞了一條狗腿,而那狗又是某洋太太所最鍾愛的,你可就沒有這麼便宜了。
你至少也得賠償醫藥費
50元,才能了事。這是因為在S市有一句俗語:「只有不小心的人,沒有不小心的狗。」把人撞壞了,那也許由於被撞的人自不小心。要是把狗撞壞了,那罪一定在於撞狗的人,而不在於被撞的狗,因為狗是決不至于不小心的。
就這一個例,更可以看出狗道主義的精義的一斑。但是現在我所要講的,卻是另一個故事,這故事不是講S市的狗,而是講X市的狗的。X市和S市不同,在那邊狗道主義還未昌明,因此狗竟不齒於人類。話雖如此,X市的狗卻不是無用的狗。
它們能拉車,能負重,能做一切的工作。X市的人們差不多全是靠了狗才能生活。但是狗雖做了最大的職務,卻只得了最小的報酬。它們替人做了許多事,把生命的全部都耗盡了,但結果竟不得一飽。
連它們所應得的骨頭,也不能得到。在X市的人們看來,以為這不算不公平,這是當然的事:凡牲畜本來比奴隷還要下等,而狗卻比奴隷的奴隷還要下等。狗是受人類豢養的,如果沒有人類,也就沒有狗類。所以苦工是狗的本分,而骨頭卻是人的恩澤。
狗有做苦工的義務,而沒有要求骨頭的權利。這是在X市所公認的道德原則。向來X市的狗,都是非常安分,而且對於此種道德原則,是謹守不渝的。但是道德雖高妙,究竟不能裝滿肚腹。
狗的智慧雖不如人,生理的構造,卻和人差不了多少。肚餓了究竟是無法可想的。因此,有一天,X市的狗,從來不吠的,居然唁唁的吠了起來。這意思是要求多給一塊骨頭。
這本來是違反X市的道德的。X市的人把狗吠當作了一件大不吉利的事。但是又有什麼法想呢?要是天天狂叫起來,荒廢工作,人類的損失可是不校到了最後,人居然讓步了,和狗訂了一 個契約,以後多給一塊骨頭,但不許亂叫。總算萬幸,一場狗風潮,就此平息了。
但是人到底比狗聰明得多,他知道此風斷不可長,風潮雖幸而平息,卻不可不下一番辣手,以儆將來,否則狗膽日益張大,後患何堪設想!因此雖然已經允許了多給一塊骨頭,到了風潮平息後,依舊不給。狗自然不肯幹休,這一次不單是狂叫,而且張着猙獰的牙齒,彷彿要咬人的樣子。狗是激成忿怒了,誰知這正中了人的惡計。X市全體的人們便都嚷着道:「不得了,不得了,狗咬起人來了,這些狗一定是瘋了,為了X市的治安,為了人類的生命的安全,快來打死這瘋狗,快來打死這瘋狗!」轟轟的兩聲,槍彈穿進了兩隻狗的肚腹。
又是轟轟轟的接連十幾聲,槍彈穿進了十幾隻狗的肚腹。「為了X市的治安,為了人類生命的安全,快來打死這瘋狗,快來打死這瘋狗!」明天X市的報紙,登了一條新聞,說道:「昨天某處打死了兩隻公狗。」許多讀報的人,都不滿意,他們說:「打死兩隻狗,也值得上報嗎?」以後的事情,卻不曾知道。但據新從X市回來的人說,那邊的狗雖然打死了好多隻,但是那些沒有打死的,卻都已傳染了瘋狗毒,現在真的咬起人來了。
被咬死的人也有不少。那人回來的時候,X市裡正閙着瘋狗問題呢。讀完了這一篇故事的人,一定要感嘆着說:「同是狗也,何幸而為S市的狗,何不幸而為X市的狗!」但是着者的見解卻又不同。着者以為S市的狗,雖然養尊處優,但是它的地位,到底也不見得很高,因為真正的幸福是要自己去掙得的,而不是可以賜與的。
至于X市的狗,本來只求多得一塊骨頭,填填它的肚腹,現在骨頭雖不曾到手,它的肚腹卻已裝滿了槍彈了,這不是一樣的有幸嗎?
1925年
5月
31日《文學周報》第
175期
季羡林
(
1911.
8.
6-)
山東清平人。
1930年考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
1934年畢業,在山東省立濟南高中任國文教師。
1935年秋進人德國格廷根大學學習贊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等印度古代語言。
1941年獲哲學博士學位,並應聘留校任教。
1946年回國,任北京大學東語系教授(直至現在)、系主任(至
1983年);
1978年開始兼任北京大學副校長,至
1984年離職。
1956年
4月加入中國共產黨。
1983年被選為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和常務委員會委員。現為中國外國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比較文學研究會名譽會長。
他曾長期致力於梵文文學的研究和翻譯,翻譯了印度着名大史詩《羅摩衍那》。此外他還創作許多散文作品,已結集的有《天竺心影》、《朗潤集》以及《季羡林散文集》等。
着作書目:
《中印文化關係史論叢》(論文集)
1957,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