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市儈主義者所以是頑強,堅韌,還在於他對於一切都可以不固執,都可以客氣,漂亮,讓步;惟其如此,他對於利就能夠永遠地執着。他是永遠都在打算的。他和「猶太人」一樣頑強,堅韌;但他自然比「猶太人」大方,更漂亮,更聰明,而且他更有禮貌。
是的,市儈主義者是不好惹的,而且為了相同的利益也自然會大家聯合起來戰鬥,所謂合夥,所謂「大家都是朋友」,所謂行幫:形成一條戰線呢。但他們又決不是市儈主義的主義同盟,這是它獨有的特色。這是為了個人各自的利益所必需的,是一種個人主義的集體同盟;是矛盾的,然而是統一的。為了大家的方便,互相的照應。
互相吹拍,互相幫忙。可是大家心裡都互相明白;彼此都不是真心的,彼此都給對方留一個地步;無論己幫人,人幫己,都是要打一個折扣的。因此,也彼此都不至「逼人太甚」。大家都心裡明白。
這就是他們間的「矛盾的統一」。
他們相互間自然也會起衝突,也會有近於「火併」之類的事,但彼此都是明白人,很抉就會「消除誤會」,言歸於好。
無論什麼社會裡,人互相間都要發生所謂「愛」這種關係。惟獨在市儈主義社會,卻沒有愛。
對於圈外的人類固然沒有愛,他們相互間也沒有愛。
市儈主義者對於社會也很少仇恨;因為無論怎樣,他都是處于有利的地位的,它永遠是勝利者。即使是失敗了,也馬上又勝利了。
但因此,他非天生地冷酷不可;他非仇恨仇恨市儈主義者不可。
它在有適當的溫度的渾池裡游泳着,那麼自由,那麼自在,那麼愉快,那麼滿足。你吹它一口罷,它也許翻一下身;但早已在原地游泳着,而且更活潑,更靈快,也更驚人。
它成群的游泳着,互相照應,大家喜笑。彼此慶賀。你用石頭擊它—下罷,也許它要被衝散了一下,但立刻又復聚在一塊了。
自然,只要你對他有些利益,至少對他沒有什麼不方便,還要你裝一點傻,你也可以和市儈主義者相處,也可以處得很好,但你決不能和他貼得很緊,因為他的軟滑的表皮原是用來保護他自己,也用來和你相隔的。你想探索他的靈魂或抓捏他的核心麼?那也不可能的;軟滑滑地,你不知道那裡是他的核心,只像抓捏一個軟橡皮的溫水袋,滑得你全身毛骨悚然了。
哦,哪裡沒有市儈主義呢!然而在我們這裡是最多,最活躍。這就是因為我們這裡有適當的溫度,有適當的營養的社會液汁,這產生它,繁殖它,這適合它的生存,活動。
那麼,這是不能再讓它繼續繁殖的時候了麼?但有什麼方法呢?必須比市儈主義者更聰明才行,可是有誰比他更聰明?你不聽見市儈主義者也在照着你一樣的說法:「應該反對市儈主義」麼?然而他勝利地說,「為了反對市儈主義,所以我們就非成為市儈主義不可呀?」
這樣,簡直沒有辦法,除了這也可算是聰明的一條:你自己不要被他的聰明所騙,也被拖下去成為和他一樣了。但這其實又不能算是辦法。
殘酷與麻木
馮雪峰
這自然很明白:恐懼是殘酷或麻木的原因,但麻木和殘酷又是一切獨裁及一切反動統治的更為顯着的特徵。
獨裁和一切反動統治,是與恐懼同在的,於是這種統治所做的事,就全以鞏固其統治為目的;而這樣的統治者也自然都是卑怯者了。卑怯的統治者不用說也要籠絡人民的,但更多的是殘酷的行為:嚴格的箝制,酷刑和屠殺,剿伐和戰爭,以及種種毒計和陰謀。
而殘酷的結果是麻木。……
麻木決非對人民的裝聾作啞,卻是殘酷到了頂點或最後的狀態。
麻木自然也反應着人民之麻木的反應,因為人民長久在獨裁的反動的殘酷統治之下,或者報以粗暴的憤怒的反抗,或者冷酷到失去知覺的麻木的忍受,這都作為人民對於殘酷統治的反應,卻也反映到統治者而使統治者也有了對這反應的反應。於是反動統治到了最後的時候,我們就常見這樣的現象:統治者對人民的壓迫和屠殺是殘酷到麻木的地步,而人民則麻木地被壓和被殺。人民几乎已失去痛苦的感覺,而統治者更是早已不將人民當作會感到痛苦的生物,他們也早已失去這種感覺了。
在這樣的社會和時代,要恢復人與人之間的常態或什麼慈善之心,必須在人民的憤怒而粗暴的反抗得到勝利之後,必須在殘酷到麻木的反動統治被清除之後。
殘酷和麻木自然都是治民的手段,但在到了最後地步的反動統治,這也就是一切了;那唯一的目的就只在於輓回和維持能夠施行這手段的統治了。
鳳 子
1912-1996原名封季壬。曾用筆名禾子。廣西容縣人。
1936年上海復旦大學畢業後,任上海女子書店《女子月刊》主編,邊編刊邊組織戲劇工作社。
1937年抗戰爆發後,先後輾轉桂林、昆明等地從事戲劇活動,並開始寫散文和小說。
1945年任重慶《新民報》特派記者。
1946年到上海,主編《人世間》月刊。新中國成立後到北京市文藝處編審科科長,《北京文藝》《說說唱唱》編委。
1956年任《劇本》副主編。後任主編。中國劇協書記處書記,中國劇協第三。四屆常務理事。
主要作品:
散文小說合集《八年》
散文集《廢墟上的花朵》《旅途的夜站》
劇評集《舞台漫步》《台上台下》等
燈
鳳 子
我愛燈。我愛的是借各種形式透露出來的那一星光亮。當太陽落到西半球的那一面,月亮同星星也被雲層封鎖掉的時候。哪怕是一盞油燈的光,也夠屏除由於黑夜而襲來的情緒上的壓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