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裡的老婦人另拿一根硬柴走過來,說怕那根是空心的,用不得,所以再送—根來。機器司務削了幾刀之後,果然發見他拿的一根是空心的,就改用了老婦人手裡的一根。這時候打了圈子監視着的乘客,似乎大家感謝機器司務和那老婦人。衣服麗都或身帶手槍的乘客,在這時候只得求教於這個齷齪的工人;堂皇的杭州汽車廠,在這時候只得乞助于荒村中的老婦人;物質文明極盛的都市裡開來的汽車,在這時候也要向這起碼設備的茅屋裡去借用工具。
乘客靠司機,司機靠機器司務,機器司務終於靠老百姓。
機器司務用茅屋裡的老婦人所供給的工具和材料,做成了一隻代用的螺旋釘,裝在我們的病車上,病果然被他治癒了。於是司機又高高地坐到他那主席的座位上,開起車來;乘客們也紛紛上車,各就原位,安居樂業,車子立刻向前駛行。這時候春風撲面,春光映目,大家得意洋洋地觀賞前途的風景,不再想起那齷齪的機器司務和那茅屋裡的老婦人了。
我同Z先生於下午安抵朋友L先生的家裡,玩了數天回杭。本想寫一篇「莫干山遊記」,然而回想起來,覺得只有去時途中的一段可以記述,就在題目上加了「半篇」兩字。
1935年
4月
22日于杭州。
1 意即野餐。
山中避雨
豐子愷
前天同了兩女孩到西湖山中遊玩,天忽下雨。我們倉皇奔走,看見前方有一小廟,廟門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開小茶店而帶賣香煙的。我們趨之如歸。茶店雖小,茶也要一角錢一壺。
但在這時候,即使兩角錢一壺,我們也不嫌貴了。
茶越衝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遊山遇雨,覺得掃興;這時候山中阻雨的一種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牽引了我的感興,反覺得比晴天遊山趣味更好。所謂「山色空濛雨亦奇」,我于此體會了這種境界的好處。然而兩個女孩子不解這種趣味,她們坐在這小茶店裡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悶萬狀。
我無法把我所體驗的境界為她們說明,也不願使她們「大人化」而體驗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門口拉胡琴。除雨聲外,這是我們當時所聞的唯一的聲音。拉的是《梅花三弄》,雖然聲音摸得不大正確,拍子還拉得不錯。這好像是因為顧客稀少,他坐在門口拉這曲胡琴來代替收音機作廣告的。
可惜他拉了一會就罷,使我們所聞的只是嘈雜而冗長的雨聲。為了安慰兩個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氣地把胡琴遞給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兩個女孩很歡喜。「你會拉的?你會拉的?」我就拉給她們看。手法雖生,音階還摸得準。因為我小時候曾經請我家鄰近的柴主人阿慶教過《梅花三弄》,又請對面弄內一個裁縫司務大漢教過胡琴上的工尺。
阿慶的教法很特別,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給你聽,卻不教你工尺的曲譜。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對他的拉奏望洋興嘆,始終學他不來。後來知道大漢識字,就請教他。
他把小工調、正工調的音階位置寫了一張紙給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門。現在所以能夠摸出正確的音階者,一半由於以前略有摸 violin
1的經驗,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漢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裡的雨窗下,我用胡琴從容地
因為快了要拉錯拉了種種西洋小曲。兩女孩和着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賣唱的,引得三家村裡的人都來看。
一個女孩唱着《漁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裡的青年們也齊唱起來,一時把這苦雨荒山閙得十分溫暖。我曾經吃過七八年音樂教師飯,曾經用piano
2伴奏過混聲四部合唱,曾經彈過Beethoven的sonata
3。但是有生以來,沒有嘗過今日般的音樂的趣味。
兩部空黃包車拉過,被我們僱定了。我付了茶錢,還了胡琴,辭別三家村的青年們,坐上車子。油布遮蓋我面前,看不見雨景。我回味剛纔的經驗,覺得胡琴這種樂器很有意思。
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 要數十百元一具,製造雖精,世間有幾人能夠享用呢?胡琴只要兩三角錢一把,雖然音域沒有violin之廣,也儘夠演奏尋常小曲。雖然音色不比violin優美,裝配得法,其發音也還可聽。這種樂器在我國民間很流行,剃頭店裡有之,裁縫店裡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裡有之。倘能多造幾個簡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漁光曲》—般流行於民間,其藝術陶冶的效果,恐比學校的音樂課廣大得多呢。
我離去三家村時,村裡的青年們都送我上車,表示惜別。我也覺得有些兒依依。
曾經搪塞他們說:「下星期再來!」其實恐怕我此生不會再到這三家村裡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沒有胡琴的因緣,三家村裡的青年對於我這路人有何惜別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語云:「樂以教和。
」我做了七八年音樂教師沒有實證過這句話,不料這天在這荒村中實證了。
1935年秋日作。
1 英語,意即小提琴。
2 英語,意即鋼琴。。
3 英語,意即貝多芬的奏鳴曲。
告緣緣堂在天之靈
豐子愷
去年十一月中,我被暴寇所逼,和你分手,離石門灣,經杭州,到桐廬小住。後來暴寇逼杭州,我又離桐廬經衢州、常山、上饒、南昌,到萍鄉小住。其間兩個多月,一直不得你的消息。我非常掛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