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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都市裡綺窗下洋瓷盆裡盛着的鮮麗的果品,想不到就是在這種荒村裡茅屋前的枝頭上由青青的小粒子守紅來的。我又惦記起故鄉緣緣堂來。前年我在堂前手植一株小櫻桃樹,去年夏天枝葉甚茂,卻沒有結子。今年此刻或許也有青青的小粒子綴在枝頭上了。
我無端地離去了緣緣堂來作杭州的寓公,覺得有些對它們不起。我出神地對著櫻桃樹沉思,不知這期間Z先生和那老婦人談了些什麼話。
原來他們已談得同舊相識一般,那老婦人邀我們到她家去坐了。我們沒有進去,但站在門口參觀她的家。因為站在門口已可一目瞭然地看見她的家裡,沒有再進去的必要了。她家裡一灶、—床、一桌,和幾條長凳,還有些日用上少不得的零零碎碎的物件。
一切公開,不大有隱藏的地方。衣裳穿在身上了,這裡所有的都是吃和住所需要的最起碼的設備,除此以外並無一件看看的或玩玩的東西。我對此又想起了自己的家裡來。雖然我在杭州所租的是連傢具的房子,打算暫住的,但和這老婦人的永遠之家比較起來,設備複雜得不可言。
我們要有寫字桌,有椅子,有玻璃窗,有洋台,有電燈,有書,有文具,還要有壁上裝飾的書畫,真是太嚕囌了!近來年勵行躬自薄而厚遇於人的Z先生看了這老婦人之家,也十分嘆佩。因此我又想起了某人題行腳頭陀圖像的兩句:「一切非我有,放膽而走。」這老婦人之家究竟還「有」,’所以還少不了這扇柴門,還不能放膽而走。只能使度着嚕囌的生活的我和Z先生看了十分嘆佩而已。
實際,我們的生活在中國說算是嚕囌的了。據我在故鄉所見,農人、工人之家,除了衣食住的起碼設備以外,極少有贅余的東西。我們一鄉之中,這樣的人家占大多數。我們一國之中,這樣的鄉鎮又占大多數。
我們是在大多數簡陋生活的人中度着嚕囌生活的人;享用了這些嚕囌的供給的人,對於世間有什麼相當的貢獻呢?我們這國家的基礎,還是建設在大多數簡陋生活的工農上面的。
望見拋錨的汽車旁邊又有人圍集起來了,我們就辭了老婦人走到車旁。原來沒有消息,只是乘客等得厭倦,回到車邊來再罵脫幾聲,以解煩悶。有的人正在責問司機:「為什麼機器司務還不來?“你為什麼不乘了他們的汽車到站頭上去打電話?快得多哩!」但司機沒有什麼話回答,只是向那條漫漫的長路的杭州方面的一端盼望了一下。許多乘客大家時時向這方面盼望,正像大旱之望雲霓。
我也跟着眾人向這條路上盼望了幾下。那「青天漫漫覆長路」的印象,到現在還歷歷在目,可以畫得出來。那時我們所盼望的是一架小汽車,載着一個精明幹練的機器司務,帶了一包螺旋釘和修理工具,從地平線上飛馳而來;立刻把病車修好,載了乘客重登前程。我們好比遭了難的船飄泊在大海中,渴望着救生船的來到。
我覺得我們有些慚愧:同樣是人,我們只能坐坐的,司機只能開開的。
久之,久之,彼方的地乎線上湧出一黑點,漸漸地大起來。「來了!來了!」我們這裡發出一陣愉快的叫聲。然而開來的是一輛極漂亮的新式小汽車,飛也似地通過了我們這病車之旁而長逝。只留下些汽油氣和香水氣給我們聞聞。
我們目送了這輛「油壁香車」之後,再迴轉頭來盼望我們的黑點。久之,久之,地平線上果然又湧出了一個黑點。「這回一定是了!」有人這樣叫,大家伸長了脖子翹盼。但是司機說「不是,是長興班。
」果然那黑點漸大起來,變成了黃點,又變成了一輛公共汽車而停在我們這病車的後面了。這是司機喚他們停的。他問他們有沒有救我們的方法,可不可以先分載幾個客人去。那車上的司機下車來給我們的病車診察了一下,搖搖頭上車去。
許多客人想擁上這車去,然而車中滿滿的,沒有—個空坐位,都被拒絶出來。那賣票的把門一關,立刻開走。車中的人從玻璃窗內笑着回顧我們。我們呢,站在黃沙路邊上蹙着眉頭目送他們,莫得同車歸,自己覺得怪可憐的。
後來終於盼到了我們的救星。來的是一輛破舊不堪的小篷車。裡面走出一個渾身齷齪的人來。他穿著一套連褲的藍布的工人服裝,滿身是油污。
頭戴一頂沒有束帶的灰色呢帽,臉色青白麵處處塗著油污,望去與呢帽分別不出。腳上穿一雙橡皮底的大皮鞋,手中提着一隻荷包。他下了篷車,大踏步走向我們的病車頭上來。大家讓他路,表示起敬。
又跟了他到車頭前去看他顯本領。他到車頭前就把身體仰臥在地上,把頭鑽進車底下去。我在車邊望去,看到的彷彿是汽車闖禍時的可怕的樣子。過了一會他鑽出來,立起身來,搖搖頭說:「沒有這種螺旋釘。
帶來的都配不上。」乘客和司機都着起急來:「怎麼辦呢?你為什麼不多帶幾種來?」他又搖搖頭說:「這種螺旋廠裡也沒有,要定做的。」聽見這話的人都慌張了。有幾個人几乎哭得出來。
然而機器司務忽然計上心來。他對司機說:「用木頭做!」司機哭喪着臉說:「木頭呢?刀呢?你又沒帶來。」機器司務向四野一望,斷然地說道:「同者百姓想法!」就放下手中的荷包,徑奔向那兩間茅屋。他借了一把廚刀和一根硬柴回來,就在車頭旁邊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