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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129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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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第129頁 / 共3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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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頁

朗讀:

而被剃者不管是誰,都垂頭喪氣地坐著,忍氣吞聲地讓他弄,好像病人正在求醫,罪人正在受刑。聽說今春杭州舉行金剛法會時,班禪喇嘛叫某剃頭司務來剃一個頭,送他十塊錢,剃頭司務叩頭道謝。若果有其事,這剃頭司務剃「活佛」之頭,受十元之賞,而以大禮答謝,可謂榮幸而恭敬了。但我想當他工作的時候,「活佛」也是默默地把頭交付他,任他支配的。

假如有人照一張「喇嘛剃頭攝影」,掛起來當作畫看,畫中的主人必是剃頭司務,而喇嘛為剃頭司務的附從。純粹用感覺來看,剃頭這景象中,似覺只有剃頭司務一個人;被剃的人暫時變成了一件東西。因為他無聲無息,獃若木鷄;全身用白布包裹,只留出毛毛草草的一個頭,而這頭又被操縱在剃頭司務之手,全無自主之權。請外科郎中開刀的人要叫「阿唷哇」,受刑罰的人要喊「青天大老爺」,獨有被剃頭的人一聲不響,絶對服從地把頭讓給別人弄。


  

因為我在船窗中眺望岸上剃頭的景象,在感覺上但見一個人的活動,而不覺得其為兩個人的勾當。我很同情於這被剃者:那剃頭司務不管耳、目、口、鼻,處處給他抹上水,塗上肥皂,弄得他淋漓滿頭;撥他的下巴,他只得仰起頭來;拉他的耳朵,他只得旋轉頭去。這種身體的不自由之苦,在照相館的鏡頭前面只吃數秒鐘,猶可忍也;但在剃頭司務丟下要吃個把鐘頭,實在是人情所難堪的!我們岸上這位被剃頭者,耐力格外強:他的身體常常為了適應剃頭司務的工作而轉側傾斜,甚至身體的重心越出他所坐的凳子之外,還是勉力支撐。我躺在船裡觀看,代他感覺非常的吃力。

人在被剃頭的時候,暫時失卻了人生的自由,而做了被人玩弄的傀儡。

我想把船窗中這幅圖畫移到紙上。起身取出速寫簿,拿了鉛筆等候着。等到妥貼的位置出現,便寫了一幅,放在船中的小桌子上,自己批評且修改。這被剃頭者全身蒙着白布,肢體不分,好似一個雪菩薩。

幸而白佈下端的左邊露出凳子的腳,調劑了這一大塊空白的寂寞。又全靠這凳腳與右邊的剃頭擔子相對照,穩固了全圖的基礎。凳腳原來只露一隻,為了它在圖中具有上述的兩大效用,我擅把兩腳都畫出了。我又在凳腳的旁邊,白布的下端,擅自添上一朵墨,當作被剃頭者的黑褲的露出部分。

我以為有了這一朵墨,白布愈加顯見其白;剃頭司務的鞋子的黑在畫的下端不致孤獨。而為全圖的主眼的一大塊黑色─—剃頭司務的背心─—亦得分佈其同類色于畫的左下角,可以增進全圖的統調。為求這黑色的統調,我的簽字須寫得特別粗大些。

船主人於我下船時,給十個銅板與小雜貨店,向他們屋後的地上采了一籃豌豆來,現在已經煮熟,送進一盤來給我吃。看見我正在熱心地弄畫,便放了盤子來看。「啊,畫了一副剃頭擔!」他說:「像在那裡挖耳朵呢。小雜貨店後面的街上有許多花樣:捉牙蟲的、測字的、旋糖的,還有打拳頭賣膏藥的……我剛纔去采豆時從籬笆間望見,花樣很多,明天去畫!」我未及回答,在我背後的小洞門中探頭出來看畫的船主婦接著說:「先生,我們明天開到南潯去,那裡有許多花園,去描花園景緻!」她這話使我想起船艙裡掛着一張照相:那照相裡所攝取的,是一株盤曲離奇的大樹,樹下的欄杆上靠着一個姿態閒雅而裝束楚楚的女子,好像一位貴婦人;但從相貌上可以辨明她是我們的船主婦。

大概這就是她所愛好的花園景緻,所以她把自己盛妝了加入在裡頭,拍這一張照來掛在船艙裡的。我很同情於她的一片苦心。這照片彷彿表示:她在物質生活上不幸而做了船娘,但在精神生活上十足地是一位貴婦人。世間頗有以為凡畫必須優美華麗的人;以為只有風、花、雪、月、朱欄、長廊、美人、名士是畫的題材的人。

我們這船主婦可說是這種人的代表。我吃着豌豆和這船家夫婦倆談了些閒話,他們就回船梢去做夜飯。

1934610日作。

半篇莫干山遊記

豐子愷

前天晚上,我九點鐘就寢後,好像有什麼求之不得似的只管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到了十二點鐘模樣,我假定已經睡過一夜,現在天亮了,正式地披衣下床,到案頭來續寫一篇將了未了的文稿。寫到二點半鐘,文稿居然寫完了,但覺非常疲勞。就再假定已經度過一天,現在天夜了,再卸衣就寢。


  

躺下身子就酣睡。

次日早晨還在酣睡的時候,聽得耳邊有人對我說話:「Z先生來了!Z先生來了!」是我姐的聲音。我睡眼矇矓地跳起身來,披衣下樓,來迎接Z先生。Z先生說:「擾你清夢!」我說:「本來早已起身了。昨天寫完一篇文章,寫到了後半夜,所以起得遲了。

失迎失迎!」下面就是寒暄。他是昨夜到杭州的,免得夜間敲門,昨晚宿在旅館裡。今晨一早來看我,約我同到莫干山去訪L先生。他知道我昨晚寫完了一篇文稿,今天可以放心地玩,歡喜無量,興高采烈地叫:「有緣!有緣!好像知道我今天要來的!」我也學他叫一遍:「有緣!有緣!好像知道你今天要來的!」

我們寒暄過,喝過茶,吃過粥,就預備出門。我提議:「你昨天到杭州已夜了。沒有見過西湖,今天得先去望一望。」他說:「我是生長在杭州的,西湖看膩了。

我們就到莫干山吧。“但是,赴莫干山的汽車幾點鐘開,你知道麼?」「我不知道。橫豎汽車站不遠,我們撞去看。有緣,便搭了去;倘要下午開,我們再去玩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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