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進東門又轉向南。東門城上寫新治門三字,我想這是否就是《滁州志州域圖》所載化日門或是環漪門?不遠就看見一道河,河身很寬很深,可這時水落得很淺。河的兩邊有許多樹木。河上跨着一道穹形的古石橋,在河那邊,隔着樹林,可以看見一座石塔,完全用大盤石堆壘起來的。
是唐朝遺留下的古塔之一嗎?貪戀這裡風景還美,多留連一會兒。
「這道橋有什麼好看?城裡有新用洋灰造成的一道洋橋,那才好看呢。」車伕不屑似的說。
我們默默的笑,想這車伕才真是新時代的人物呢。
轉上南門大街時,太陽已照得很高。所謂大街,不過像一個村鎮模樣。一個從唐宋以來就有名的滁州,竟這樣荒陋!再出南門城向西南行,我想這已踏上歐陽修的故道了。
初春的天氣,寒暖恰恰相宜,山野的風吹到臉上,教人想到游泳。新綠才上滿了枝頭,並不茂密。一簇簇的杏花夾雜在山阿林木的中間,遠看像一朵朵的停雲,近看那鮮亮的顏色像發出透明的光。
滁州有名的山是尖山鳳凰山琅琊山,還有大豐山。據說大豐山是「盤亙雄偉出琅琊山諸峰上」。豐樂亭在豐山的幽谷裡。地形低窪,四面群山環抱,谷裡很多細竿寬葉的叢竹,竹下有泉,名叫紫薇。
我們聽到「泉」字,總要想是清淺的,漫流在石上有淙淙的聲音的乳泉;可這紫薇泉是瀦蓄在一個方池式的深潭裡,水極清,裡面有水草紛披不能見底。當初發現紫薇泉的人是歐陽修的僕人,故事是這樣:有一天有一個人獻新茶給歐陽修,歐陽修因想起前幾天所發現的醴泉,就教人去汲醴泉的水來烹這新茶。醴泉離城至少也有十數里路遠,為了一杯茶教人跑這樣遠,歐陽修真算風雅。不幸汲水的人在回城的路上
許是太累了摔了一跤,把汲來的水全給潑了。
倘若空手回衙,歐陽修一定罰他再去重汲,他想若再跑這麼多路又怎受得了!那知他這一急倒急出今天這樣一個大古蹟來了。因為他在倉皇中把近處山裡的泉水隨便汲些回去奉給太守大人。這位太守大人真是一位天才的飲水家,對於泉味確有研究。嘗後知道決不是醴泉,就窮加拷問這個僕人,才知道是在豐山幽谷裡得來。
歐陽修是個「博學多識而又好奇」的人,他得到這個泉,立刻造一座豐樂亭在泉上,他給梅聖俞的信說到造亭的始末:
是年夏中因飲滁水甚甘,問之,有一土泉在城西百步許。
遂往訪之,乃一口谷中。山勢一面高峰,三面竹嶺,回抱泉上,舊有佳木一二十株,乃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為石池。
甚清甘,作亭其上,號豐樂亭,亦宏麗。又于州東五里許有二怪石,乃馮延魯家舊物,因移在亭前。廣陵韓公聞之以細芍藥十株見遺,亦植于其側。其他花木不可勝記。
山下一徑穿入竹筱,蒙密中溪然路盡,遂得幽谷泉。已作一記,未曾刻石。
可見從前豐樂亭是怎樣的名勝!與歐陽修同時代的人像蔡君謨,蘇子美,梅聖俞,都有詩紀這事。他們在這裡飲茶聽泉.一種悠閒的風度,教今天來逛的人想像起來真是覺得「眇然如何」了。從前這裡的幽谷泉現在已不可見,只在歐陽修的一首詩裡保存着。詩是:
踏石弄流泉,
尋源入深谷,
泉傍野人家,
四面深篁竹。
溉稻滿存疇,
鳴渠繞茅屋。
生長飲泉甘,
蔭泉栽美木,
潺 無春冬,
日夜響山曲。
自言今白首,
未慣逢朱轂;
顧我應可怪,
每來聽不足。
我真想自己也有這樣一個「野人」的家,在深林裡傍着泉水,晝夜聽的是風動竹葉颯颯的聲音,流水潺湲的聲音,並且一生不遇到一輛「朱轂」。
現在的豐樂亭已經過幾次的修葺,舊日的面目必已失去,所謂花木,所謂二怪石都只可夢想。一些歷史的痕跡只留在幾座大石碑上。
從豐樂亭再向西走,路上看見許多纍纍的大盤石,有的上面刻有碑文,但模糊看不清,只有一個石上的四句詩,末二句還可摸索得出來。是:「風流人已遠,同樂到如今。」我讀了兩遍,覺得一種纏綿慷慨的意思,自然而然的湧上心來。歐陽修的瀟灑和愛的風神永遠藏在這石頭裡。
到柏子龍潭要翻過幾個小山,山上有人種地。問他種的是什麼?說是蠶豆同小麥,問他是那兒的人?說是山東。以後我們聽到好多北方口音的人說話。問他們是從那兒來的。
大半都說是從皖北或是山東來。比方給我拉車的那車伕就是山東滕縣的人,母親同妻子小孩都留在家鄉,他自己跑到這樣一個小城裡來拉車,生意最好的時候,可以拉得五十多塊錢一個月,說都捎回去買點田地養家小,這在他是頂得意的進款了,可是我們要想想他的汗血啊!我們走到兩個洞口,鄉下人有住在裡面當作「家」的,不知是否雙燕白鴿二洞?向下看,龍潭在一塊低窪的大壑裡,裡面有方形的牆基,像一座廢去的四方城。潭底地更低,從前這裡有一潭黑水,現在只西北角一灣清水了,水邊長一棵楊樹,遊人從隧道走到柱下。四周的牆壁上長滿了草木。
若當木葉茂盛的時候,這裡有多麼蔭森可愛。《滁州志》載;明洪武甲午夏七月,駐蹕于滁,丁旱嘆,躬禱,甘霖大作;洪武六年有旨創建祠宇,改封為柏子龍潭之神。十六年浚龍潭,潭周為樓,極其壯麗。有御製碑記為祭文。
現潭上樓已廢,只剩石礎十六,潭中石砫四根。石砫極宏壯。每柱共四節,乃鑿石為十六角,大方形堆疊而成。